凤宁没有半分迟疑,当即打开盒子,拾起其中一颗黑啾啾的药丸,往嘴里一塞,味道极其难闻,凤宁费了些功夫,将之咽下,盒子也不要了,药丸用帕子包好,冲老伯笑了笑,立即转身离开。 汗从额尖密密麻麻滚落。 眼眶不知被什么灼伤,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服用避子丸,是天家大忌,但凤宁就做了。 过去她羡慕旁人有爹娘疼爱,有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而这一刻她忽然很庆幸,庆幸她一无所有,如此,她可以无牵无挂。 将避子丸塞入内兜,迎着吴嬷嬷温和的笑,凤宁登上马车。
第47章 窗外的云一缕叠着一缕,慢慢将蔚蓝的天际给遮住,避子丸吞下那一刻,心里最后一点挣扎也偃旗息鼓,凤宁目露忧伤的同时松了一口气。 木已成舟。 她与他终究是背道而驰了。 这世上最难的从来不是如何爱一个人,而是试着不爱那个人。 跟着吴嬷嬷回到养心殿,天色已暗,凤宁脚步在养心门下生了踟蹰,头顶巍峨繁复的藻井仿若巨大的锅盖,要扣在她身上似的,凤宁望着御书房通明的灯火,定了定神进了殿。 先回值房换了一身官服,来御前伺候。 今夜她当值。 照常奉了茶,凤宁在自个儿的小几上译书。 裴浚中途看了她几眼,发现李凤宁有些出神。 “怎么了,想你娘亲了?” 凤宁吃了那颗避子丸,腹内略有不适,大约心情也不好,人便显得有些纤弱, “臣女没有....”再看时钟,钟针指向戌时三刻,想起许久不曾给皇帝换茶水,她立即起身,动作太快一阵头昏脑眩,手慌忙撑在小几,不小心将砚台扫出去,只听见砰的一声,砚台砸在金砖,墨汁也泻了一地。 听到动静的柳海与韩玉等人,连忙冲进来,一看这情景,脸都吓白了,摔破御赐之物可是大罪,二人大气不敢出,偷偷去瞅皇帝的脸色。 裴浚果然沉了眉。 凤宁倒不见多么慌乱,按捺住不适,起身来御前请罪, “臣女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裴浚看着她没有说话,换做过去他自然是呵斥一顿,可如今不同,李凤宁还不曾从章佩佩离宫的失落中走出来,再斥她,越发惹她生怨,裴浚有些失望,也很无奈,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头柳海示意小内使快些进去清扫。 凤宁抬头见裴浚眉头紧蹙,忽然便壮了壮胆道, “陛下,臣女近来身子不适,恐冒犯陛下,不若,陛下罚臣女回延禧宫当差吧...” 离开他视线,他是不是慢慢就淡忘了她,这样等女官期满就能出宫了。 凤宁心里这样盘算着。 可惜这话一落,御书房的温度忽然低了几度,就连柳海也吓得脊背生凉,硬生生跪了下来。 裴浚深眯起眼,凉凉盯着李凤宁。 过去她死皮赖脸要进养心殿,如今呢,故意犯错自请离开。 “是不是朕把你惯坏了,惯的你无法无天....” 皇帝显然不舍得罚李凤宁,却又被气得不轻,下不了台,怎么办,这个时候就该柳海这个司礼监掌印出面了,于是他飞快起身,扭头吩咐侯在外头的小宫女, “来人,李姑娘身子不适,御前失仪,快些送她回西围房歇着。” 两名宫人进殿将凤宁给强行带走,裴浚手撑额深深吸着气,半晌没有说话,柳海只得一通狠劝, “姑娘年纪小,姐妹情深,一时不大适应,也情有可原,万岁爷您大人大量,别跟姑娘计较,您实在气不过便冷着她几日,她自个儿会想明白的。” 斥她没用,冷着她也没用,人家虽然有父有母,却与孤儿无异,也没什么可敲打的,裴浚揉了揉眉棱,拿她没辙。 当然也不是真的没辙,这姑娘骨子里拗得很,吃软不吃硬,裴浚只能哄。 今日送些瓜果,明日送些首饰,一番大度不与她计较。 凤宁都快整得没脾气了,裴浚不肯放她回延禧宫,怎么办,她干脆让自己没日没夜投入译书中,《大学》结束便是《孟子》,乌先生发觉最近凤宁翻译的速度太快了,细瞧,翻译的越发达雅,一些俗语典故运用也十分娴熟,是好事,可乌先生太熟悉这个女孩,她不对劲,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裴浚也发现近来李凤宁格外卖命。 连素来勤政的他都给比下去了。 清俊矜持的皇帝陛下,头一回屈尊降贵来到西围房。 夜已深,养心殿西围房第七间值房却灯火通明,两盏明亮的宫灯搁在长条案两头,夏日天热,门是敞开的,唯有一段细纱帘遮挡蚊虫,裴浚轻轻掀开纱帘进入,屋子里搁了个小小冰鉴,倒也不热。 只见李凤宁聚精会神趴在桌案译书,写了一段,不知想起什么用笔头蹭一蹭面颊继续写,模样儿一如既往娇嗔烂漫,就是那发髻蹭歪了也一无所觉。 裴浚在她斜对面悠闲地坐了下来。 凤宁听见脚步声,不曾抬眼,只当是梁冰,随后便道,“姐姐给我斟杯茶吧。” 裴浚转身从小几上斟了一杯茶给她。 修长如玉的手指伸过来,骨感均匀,富有力量,每一抹线条都无比熟悉。 凤宁猛地抬起眼,对上裴浚漆黑的瞳仁,人一下钉住了,“陛下...”面颊闪过一丝错愕,赶忙起身施礼。 裴浚整暇地看着她,手里还摇着一把玉扇,闲适地问,“李凤宁,你最近做了什么亏心事,在躲朕?” 凤宁心口一慌,连忙解释,“臣女不敢,这不是您的万寿节快到了么,届时有使臣入京,臣女想赶几册书出来,好叫陛下赏与他们....” 借口天衣无缝,但裴浚一个字都不信,平静看着她,眼神没有半分波动。 他不说话时,能给人无形的威慑力。 凤宁双拳暗暗拽了拽,给自己鼓劲。 裴浚盯了她一会儿,慢慢剥去她伪装的外衣, “李凤宁,你是朕调/教出来的,你想什么,瞒得过朕?” “是不是先前琼华岛与慈宁宫那两桩事,吓到你了,让你想着离朕远一些,是也不是?” 他就是将李凤宁看得透透的。 凤宁纤指轻抖,小脸也跟着垮下来,有一种无处可逃的乏力感。 这男人就跟妖孽似的,一点心思都能被他猜透。 裴浚越来越喜欢凤宁被他抓包的模样,他看着她像个无计可施的嗔猴子,在他掌心胡蹦乱跳,怪可爱的。 这是繁忙的朝政之余,勾心斗角之外,最慰藉人心的美好。 裴浚抬手,示意凤宁过来,凤宁慢吞吞挪过来,他顺势牵住她的手,将人圈在怀里,低磁的嗓音贴着她耳帘, “不要为难自己,凤宁。”他知道她喜欢他,“你要信赖朕,你在朕这里,与旁人不同,旁人背后有家族牵扯,你没有,你与朕是站在一处的。” 他始终记得琼华岛那夜,她不顾安危从熏烟里冲过来,冲向他。 凤宁无力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离得越近,那张脸带来的冲击力越发直观,他任由她打量,甚至眉梢驻着笑,如春晖一般柔和,偏生面部线条是冷峻坚毅的,两厢中和滋生出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裴浚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神,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章佩佩的离开对她打击不小,她心里难过,逼着自己忙公务以来抵消那份孤独,他着实朝务繁忙,真正能陪她的时间也不多。 怎么办? 最好的法子是让她有个孩子,她在这世间有了新的牵挂寄托,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裴浚将她径直抱起,往外走。 他从未当着下人的面这般抱过她,凤宁面颊十分不自在,试着挣脱,“陛下,您放我下来。” 裴浚没有松手,抱着她下了台阶,往养心殿正殿去。 所有宫人弯腰垂眸,无一人敢直视。 凤宁闭了闭眼,认命地圈紧他的脖颈。 他真的越来越有耐心,舌尖抚慰她唇腔齿关,漆黑的瞳仁,深沉不减,却又添了几分温情,凤宁闭上眼沉浸在他强势又娴熟的攻势中。 进入五月后,雨水越来越多,还不到暑气最旺盛的时候,天气沁凉,不冷不热,倒是十分舒适。 五月三十是裴浚二十及冠寿日。 去年这一日恰有星宿相冲,万寿节便取消了,今年不同,不仅是寿诞,更是及冠礼,朝野瞩目, 女官们均严阵以待。 王淑玉与礼部对接,是最忙碌的那个,但她性子豁达,偶尔忙里偷闲来凤宁处消遣,见她正在校对《大学》,忍不住对照原著诵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你们快瞧,咱们这不过十五字,凤宁译出了几行,可见这语言也是一门大学问,凤宁,等我得了空,你来教我吧,累赘的不学,就教我,‘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得了。” 郑明蓉笑得推了她一把,“怎么,学了你好给陛下写情诗不成?” 别看王淑玉出身世家名门,在人前无比端庄大方,私下却是个洒脱俏皮之人,她大方回道,“哎哟,还别说,你这主意可真不错,我正愁不知给陛下献什么礼才好,要不干脆就听你的,让凤宁教我写一首波斯文诗得了。” 大家晓得她在开玩笑,顺带埋汰几句,“这活计要干也是凤宁来,你还缺献礼的本事不成?别跟凤宁抢才是。” 凤宁看着她们闹,心情也很不错,将一册册书重新整好。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道尖脆的嗓音, “哟,谁抢凤宁的东西?合着趁我不在皇宫,一个个欺负她不成?” 凤宁一听是章佩佩的嗓音,喜出望外,连忙推门而出, 只见章佩佩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宫装,摇着芭蕉小扇大摇大摆上了廊庑,见着凤宁,如过去那般捏了捏她面颊,亲昵地拉着她进了值房,对着王淑玉等人便是一通耀武扬威,姑娘们闹成一团,好不欢快。 片刻,凤宁二人辞了众人,来到林溪亭说话,凤宁打量章佩佩气色不错,“你出了宫怎么还胖了些?” “可不是?”章佩佩抚了抚面颊也很懊恼,“回到府里我爹娘好吃好喝伺候,我又不用侍奉谁,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这不长了几两肉了。” 反观凤宁,脸色不大好,章佩佩蹙眉问道,“宁宁,你好像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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