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这话一落,韩玉便示意彭瑜赶车。 石楠起身对着远去的宫车再作了一揖,得了这话,他算摸清了皇帝的态度,一个藩属小邦,甚至连个国家都称不上,皇帝压根没放在眼里。 石楠今年四十上下,正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之时,礼部尚书袁士宏和左侍郎何楚生均年事已高,不出岔子下一届礼部尚书就该轮到他了。 他得在裴浚跟前好好表现。 石楠知道裴浚的脾气,不喜人小家子气,也没藏着掖着,除了隐去李凤宁,其余照实通传,只道汉康王世子藐视君威,被皇帝当场击杀,他通告其余王世子时,神情是无比傲慢嚣张。 大晋越强势,底下这些藩王更战战兢兢,至于汉康王那边,石楠也想好了主意。 直接遣人颁一道圣旨送去汉康王府邸,册封汉康王次子为世子,接不接旨就是汉康王的事了,接旨意味着他知趣,不接旨正好给了出兵的理由,附近其余藩国的儿子均在京城醉生梦死,谁乐意陪着汉康王跟皇帝为对,更何况汉康王底下还有个弟弟,他若不接旨,皇帝转手就能再出一道圣旨给其弟,届时便是内部残杀,大晋坐收渔翁之利。 汉康王除了接旨别无选择。 后来裴浚还可恨,杀了人家儿子,没有半分抚慰,反而孤立汉康王,舍了其余王国丰厚赏赐,独独申斥了汉康王,骂他教子无方,那些藩国得了好处越发生了看热闹的心思,无人声援汉康王,汉康王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认命上书乞罪,甚至主动上贡珍品来“熄”皇帝的火。 一旦有人姿态放低,自有人争相效仿,这些藩国彻底臣服于裴浚的威赫之下,裴浚就靠着这股狠劲,四平八稳料理了这桩事,顺带将藩属给收服了。此是后话。 再说裴浚这厢终于把姑娘安安稳稳送回跨院,进去时总算得姑娘一个好脸,给主动奉了一杯茶。 旁的不知,过去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没了。 裴浚坐着喝茶时,凤宁也能安静地陪坐一旁,甚至接过韩玉送来的手炉递给他。 裴浚将手炉还给李凤宁,让她暖着,自个儿捏着茶盏环顾一周。 他以为李凤宁的闺房已经够狭窄了,不成想这间小跨院的正房更窄,除了靠北的墙下搁着一张简单的床榻,南窗下一座狭窄的炕床,并几个锦杌小桌,再安置不下旁的。 这种逼仄之感,令他十分不适,原是一瞬都待不住,因为李凤宁,硬生生坐了一刻钟。 “朕在附近再给你置办个院子,挪个舒服的地儿住?” 凤宁笑眯眯摇头,“不必了,臣女觉着这里很好,窄是窄了些却极为怯意舒适,市井里的话陛下兴许没听过,旁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外头的宅子再大,臣女也不喜欢,就喜欢这一隅之地。” 拐着弯告诉他,不想住紫禁城那座最大的宅子。 裴浚抿着唇不吱声。 凤宁知道他恼了,也不做理会,起身道,“陛下饿了吧,臣女去给您煮几个饺子吃?” 冰天雪地裴浚舍不得她劳动,摇摇头,“不必,朕坐一会儿就走。” 又瞥了一眼那张卧榻,长不及八尺,能躺得下两人么?结实么? 凤宁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僵了脸色,一声不吭垂下眸,假装没意会。 裴浚艰涩盯着她,“李凤宁,这儿还有比这屋子更大的地儿么?” 凤宁果断摇头。 裴浚闷闷不语。 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她满脸写着防备,皇帝现在也晓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时辰不早,外头又催得紧,只能起身出门。 凤宁要送他出门,裴浚朝她摆手示意她留步,裹着一件灰氅大步越出门庭。 夜色如水,那道郎峻的身影仿佛踏水而来,又凌波而去。 凤宁就立在窗棂下,目送他出了小跨院,视线落在门檐,久久没有回神。 这样纠缠下去何时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还有能去的地儿吗?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她也永不会回头。 密密麻麻的酸楚注在心尖,最终盈成一眶泪,凤宁揉了揉眼,深吸一口气。 大不了就这么耗着。 以他的高傲,不会真把她掳进宫的,她不乐意做那种事他真能强来,强来的一时能强来一辈子?凤宁相信他不会。 裴浚回宫时心情并不好。 他拿捏得了所有人,唯独拿捏不了李凤宁。 她孤孤单单,一无所靠,一身傲骨,连性命也在所不惜。 换做是杨婉,王淑玉,哪怕是章佩佩,都可能因为家族荣耀委身于人,李凤宁不会。 可恰恰,这些都是他最初相中她的原因。 她背后没有家族牵扯,唯一能捧出来的就是一颗心。 当初的倚仗,成了如今的掣肘。 而那颗心,也被他弄丢了。 从来自信满满的皇帝,这一夜罕见失眠。 * 翌日,下了一场小雪,天寒地冻,孩子们读书便显得艰难,虽说入了秋后,横厅两侧的窗牖均用厚重的纱帘包起来,可还是冷得渗人,一日有个小女孩病倒了,后来欧阳夫人自个儿也惹了风寒,两厢传染,学堂内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无奈之下,夷学馆提前休学,待明年开春重启。 杨玉苏出嫁在即,凤宁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她备嫁,也能安安心心做翻译的生意。 这段时日,裴浚时常出现在学馆。 偶尔在书房陪她译书,见凤宁专注忙夷商会的事,不冷不快地将自己送来的诗经扔她案头,“这是经国重务,你是不是得先给朕译出来,再忙旁的?” 皇帝不懂民间疾苦,那晓得小商小贩的难处,一个单子没接好,可是丢饭碗的事,凤宁笑嘻嘻把书册揣怀里,“臣女心中有数,得了空会给您译。” 裴浚看出她敷衍的心思,却是摇头,严肃批评她, “李凤宁,你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通译儒学典籍是大事,更能考验你的功底,能让你进益,你若只想挣点小银子就当朕没说这话,若要出息,你必得以译书为本。” 凤宁闻言微微怔了怔,当初她翻译第一册 论语时,乌先生教了她许多,紧接着翻译左传遇到更大的难关,乌先生更是逐字逐句给她释义,她收获良多,再到后来的大学中庸,她译起来就无比顺畅了。 他果然眼光独到,一针见血。 凤宁顿时羞愧难当,对他肃然起敬,“臣女谨遵圣命。” 他这人论本事真是无人能及,这一处凤宁是心服口服的。 只是,如今的李凤宁到底不同了。 她见了世面,也有自己的思量。 想了想又道,“陛下,话说回来,寻常那些商户送来的活计也很有益处,臣女平日翻译时,总能在其中熟知更多当地的通俗便语,也更了解蒙兀与波斯诸国,反过来能助我译书,所以臣女在想,两者皆不可误。” 裴浚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她果然长进了,遇事不再人云亦云,不任凭旁人摆布,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很欣慰, “你若两手都抓好,他日必成大家。” “大家”二字,令凤宁生出无限的向往与澎湃。 她一定要做到。 这大约是他在身旁的好处,他这个人要求极高,站得高又看得远,总能鞭策她前行。 “陛下放心,年前必定给您译好。” 相处明显有了转机。 只是皇帝陛下总是嫌屋子逼仄,每每来一趟眉峰皱得能夹死蚊子,凤宁笑吟吟立在门口,那眼神就仿佛在说,嫌弃就回你的皇宫去。 裴浚摇摇头,为了美人儿,只能屈就。 不再急言令色,不再冷语相向,甚至偶尔能主动给他烹一壶茶,下一趟厨,却决计不让他碰,偶然一次下雪地滑,他眼疾手快将人捞住,也一定是不着痕迹推开再去忙别的事。 裴浚心里怪不自在的,却也拿她没法子。 他现在明白了,这姑娘吃软不吃硬。 除了熬她,别无他法。 怎么熬能赶在年前将人接回宫呢? * 一日杨玉苏试婚服,请凤宁回去给她掌掌眼,凤宁清晨早早登车回李府,李家经皇帝上次一顿敲打,如今元气大伤,个个瞧见凤宁别提多恭敬了,就连柳氏见了她都恨不得喊祖宗,心里再恨,也拗不过皇权,弹指间皇帝就能让她们阖家消失,可不得敬着凤宁。 凤宁一切照旧,没有仗势欺人,也不会心软接纳,面上见了打个招呼,私下独来独往。 这日陪着杨玉苏试了半日婚服,看着那大红鸳鸯通袖重工长褙,凤宁也忍不住生出几分艳羡,“每一身都好看,我都挑花眼了。” 杨玉苏嫁过去便是燕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风光无极。 唯有正室娘子大婚之日可戴凤冠霞帔,婚服上准绣凤凰与牡丹。 那一身穿在身上,称得上流光溢彩。 杨玉苏后知后觉凤宁的身份,万分懊悔请她过来,二话不说将婚服脱了往旁边一扔,“哎呀,不试了,怪烦的,我陪你去温酒,咱们今日吃个烧鹅。” 凤宁才不许,睨了她一眼,“燕家嬷嬷在外头候着呢,你安心试吧,我去帮伯母核对嫁妆单子。” 杨家只杨玉苏一个女儿,杨府尹又是出了名的疼女儿,名儿都舍不得唤,整日乖乖来乖乖去,快要搬出半个家当给杨玉苏做嫁妆,凤宁行至跨院,便见廊庑下琳琅满目堆了一百多抬嫁妆,这里头可不是虚的,件件均是好宝贝。 凤宁陪着杨夫人核对了一遍,杨夫人累了入了厢房喝茶,看着眉眼精致乖巧温顺的女孩,想起她身世可怜,竟是忍不住将她搂入怀里, “孩子,你是不知,我心里也拿你当女儿疼,等你出嫁,我给你备嫁,赶明儿,选个吉日,你干脆认我和你杨伯父做干爹干娘,往后杨家就是你家。” 凤宁不习惯给人添麻烦,笑盈盈回,“凤儿就不给您添乱了,您若是真心疼凤儿,得了好吃的舍我一些便好。” 杨夫人一听这话,心疼地跟什么似的,“来来来,我现在就去后厨给你做烧鹅吃。” 凤宁在杨家用过午膳,下午又陪了一会儿,申时初刻回了乌先生的学堂。 她吩咐素心把自己捎来的一些箱盒,一道搬进院内。 她嗓音轻快,如灵莺婉转,浑然没注意有一辆低调的马车打后巷子经过。 裴浚原要绕去李府正门停车,恰恰掀帘一瞧,瞥见凤宁进了巷子里一处小门,他好奇,叫停马车,缓步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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