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只听说,陛下因一女子废黜了后宫,又因这女子害了相思症,日日呕血沥肝,才导致不到三十岁油尽灯枯耗净气血。 落雨了,人群纷纷避雨,哀叹着散去。 唯有一头戴斗笠的女子仍站在原地,见告示上黑渗渗的“丧”字,怔怔落下泪来。 六年,才六年而已。 他说过若她离开,他会心痛,虽活不到八十岁高龄,也至少活到四十岁的。 如今,他才二十多…… 他们的女儿才六岁吧? 女儿尚未及笄,他如何能这么不负责任地去了,皇帝谁来当,公主谁来养? 她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可怀念的, 值得他在短短六年的时间里日日呕血到活生生耗死? 他身子骨不是素来最棒的吗,狩猎时永安王连他的后尘也不及。 人死如灯灭, 润润心痛到无以复加,在如雾的雨水中慌忙蹲下来乱摸。 一瞬间,心仿佛被挖空了。 心呢?肯定是掉地上了,让她找找在哪里。 没有任何东西。 轻雨冲刷下,冰凉砖石的寒意渗入肌骨,润润恍然想起那年初次侍寝陛下时,他的指尖也是这般冰凉冰凉的。 可他后来却越来越暖,越来越暖。 在城墙上,他把她抛上去,自己摔得遍体鳞伤,穿胸之祸。 她抵触他,他就连打数日的地铺。 昏沉沉宫殿中,他跪在她面前,咚咚三叩首,说“润润,谢郢识给你赔罪”。 她绝不做皇后,他在她床畔跪一夜,从耿耿星河跪到东方既白。 他有时候卑微得可怜。 连这次离别时,他也说, “润润,朕不要后宫了,八十岁也等你。” 又把数万两银票塞入她怀中,“润润,拿着吧,朕的钱虽臭,却也能让你风风光光在宫外体面活着。” “润润。润润。” “朕有点……舍不得你。” 润润蜷缩成一团蹲在雨巷中,泪水流淌得比雨水更凶,哭得哽咽,似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乞丐。 一旁守城的官兵面面相觑,试探道,“姑娘?” 虽说太后娘娘仙逝了人人难过,但太后娘娘被废已久,悲伤终究是表面做做样子。非亲非故的,也不至于在告示底下嚎啕大哭吧? 瞧着女子哭得,心肝都颤了。 “姑娘,你是谁家的?” 润润不答,依旧有泪如倾。 官兵试着去戳了戳她,她身上蓦然掉下个包袱来,略略敞开口。 官兵以剑挑开,里面的东西只敢看一眼便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颤颤后退数步,差点没被吓死。 天呐…… 不是吧。 真神仙下凡了。 几个官兵没敢妄动,速速立即请来了统领。统领闻此亦惊魂失措,骑快马奔到城墙告示处时,那姑娘还蹲在地上哭,声嘶力竭快没力气了。 统领战战兢兢接近,弯着腰,声音礼貌而敬重,深吸半天气才敢问,“姑娘,您究竟是哪家的?” 她一个年轻姑娘,为何会有圣上的空手谕?为何有召唤锦衣卫相护的鱼符? 这两样东西,比天还重,呼风唤雨。 统领井底之蛙,听也仅是听说几次,哪里明晃晃地见过实物,如何不惊得断肠。 雨越下越大。 连问三遍,润润被逼得无法,才抽噎地说,“谢郢识。我是谢郢识他家的。他死了,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统领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脸色惨白,两个小兵亦张口结舌,手指抽搐。 没听错吧,这女子口口声声的岂非今上尊讳? 凭女子这两句话,本该拉出去砍头, 统领战战兢兢之下,再次瞥了眼她散落在包袱里的空丝绸手谕,盖上的御用红印。 “快去报给宫里!要快!!” …… 皇宫国丧一出,众人正忙碌着讣事,处处一片死气沉沉令人窒息的惨白景象。 霪雨霏霏,浮云遮蔽太阳,阴沉而惨淡,加重了丧闷的气息。 润润由卫兵领着,一步一步怔怔踏在皇宫的青砖石上,宛若行尸走肉。 六年未见,景象一如往昔。 泪水愈加模糊了双目。 由于她在空手谕上写的要求是吊唁,见手谕如见陛下,宫人们须无条件地领她到停灵的春晖堂去。 六年来宫里的新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未能识得润润,这不懂这执拗的陌生姑娘手持谕旨,为何非要吊唁太后。 莫非是太后娘家的亲眷? 太后娘家乃窦氏,早遭了满门抄斩。若这姑娘为窦氏中人,不死也得充了官妓,怎会拥有陛下效力大如天的手谕。 早有人将此事十万火急地报给皇宫真正的主子了。 年轻的有眼无珠,像刘德元这等老奴却认得润润,登时眼霎心颤,欢喜无限。 幻觉了吗? 刘公公狠狠掐自己,真实的,这位哭皇榜的女子不是皇贵妃娘娘是谁? 薛主子回来了! 刘德元欲飞速报给陛下,转念一想陛下虽缠绵病榻,却掌天下事,薛主子明目张胆入皇宫陛下焉能不知?实在多此一举了。 陛下等了她六年, 看来薛主子终于想通了。 刘德元感慨万千。 润润迟迟钝钝地跟在宫人后面,往春晖堂去,泪珠仍然啪嗒啪嗒地掉。 六年了,她其实哪也没去,一直潜伏在京城中,时不时留意皇宫的情况。 陛下给她的路引,她好好收着呢,未折损一张。 她也不知道她在京城留恋什么…… 或许是某些人,某些事。 听说张佳年早在四年前便告老还乡,发落外地了。陛下虽说不上善待他,却也留他好好活着。如此,润润放心。 她本想真去周游四海,顺便寻找佳年的下落,那日在大街上却偶遇了化为平民的陛下,他手中牵着一个稚气可爱小姑娘,他们的女儿呢呢。 公主长这么大了? 润润登时泪目,差点冲过去拥抱女儿。 她一来二去心有留恋,便耽搁着没走成。 她想,她早原谅陛下了。 或许更诚实些,那日他亲手将路引、银钱、手谕交给她的一瞬间,她便重拾到了当初入宫时爱他的感觉。 他放手了,何尝不是另一个牵绊。 放了她的身,却没放她的心。 那晚的皇后嫁衣,她是心甘情愿披上给他看的。 彼时如果陛下多挽留她几句,她内心动摇,可能真的不走了。 她想清楚了, 她爱陛下,陛下也爱她。 那为何要分别呢? 她对张佳年永远是青梅竹马之情,近似于亲人之间的互相保护,情分淡如水,浓不到爱的层面。 而她对陛下,一入宫便动心了的。 如果陛下也爱她,她愿意就此放弃自由,留在四四方方的皇宫中陪他,陪着女儿。 在集市上偶遇见他,她的心境那样跌宕起伏,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本来想找机会入宫的,谁料才几日工夫,就传来陛下旧疾发作崩逝的消息…… 润润浑浑噩噩,黯然神伤。 春晖堂, 正堂中央停厝着黑漆漆的棺椁,镶金带玉、描画尊贵,润润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便是一阵大哭,致使旁边跪灵的正经王爷面面相觑,浑不知如何是好。 其中几个常常出席宴会的王爷认得,这位陌生女子恍惚有几分像陛下之前那位白月光。 这些年来,陛下的白月光是禁忌,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谁也不能提,谁提了便要倒霉。 待要出言斥问,见那女子手中明晃晃持着陛下盖印的手谕。 众人立即雅雀无声。 几位王爷不敢惹事上身,纷纷退步三舍。顷刻空荡荡的灵堂内只剩几个首领太监,沉重的大棺椁,寂寥而阴森。 永安王谢寻章也在此处。 太后娘娘名义上是他嫡母,他来跪灵原是礼数。 别人不知润润的来头,谢寻章却再熟悉不过,润润本来是他府上的伶人,由他送进宫才当上皇贵妃的。 见她蓦然出现,谢寻章心里的惊讶无异于晴天霹雳,揉揉眼睛看了好几遍。 果真是润润无疑。 这臭丫头六年不露面了,怎忽然进宫来了,若皇兄知道还不得高兴得吐血? 而且这丫头哭什么,明明跑了六年,就为了太后这点丧事自投罗网?还如此伤心? 她与太后娘娘非亲非故,没听说有多深的感情啊,哭得这样昏天黑地作甚,连他们这几个正经先帝皇子都沾些虚情假意。 她又傻又笨,莫不是搞错了,以为丧的是陛下……? 可不敢。 谢寻章心里打个突,狠狠摇摇头,想来自有皇兄处置她,也轮不上自己多嘴。 欲和其他王爷那样退避三舍,谢寻章思量半晌,还是忍不住过去提醒, “喂,润润,你要还记得本王,就听本王一句,片刻见了圣驾莫要胡闹逾矩。” 顿一顿,道:“诅咒圣驾,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终究是永安王府出来的,傻里傻气,这么多年没半点长进。 一会儿见了皇兄,可千万别在皇兄面前哭丧,要死要活的,误会今日崩逝的是皇兄。 傻瓜。 永安王府早晚被她连累死。 润润怔然转过头,双目比兔子还红,圆溜溜地睁大,缠绕血丝,犹自带着哭腔道,“什么?” 谢寻章点到为止,昂着头走了。 润润又惊又慌,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怎么回事…… 再一看棺椁,确实有点不对劲。 若陛下驾崩怎么说也得停在皇宫主殿,群臣叩首,储君侍奉,宣读遗诏,哪有随随便便停在春晖堂这冷宫一隅的? 棺椁的形制,似乎也仅仅是太妃所用。 惊魂尚未定,少顷听得外面太监低沉的喊号声,“陛下驾到——” 进来的男子五官英挺,眉目如画,撑伞于雨中宛若一副湿墨滃染的山水画。 他一袭肃穆的玄服,腰上佩系白绫。虽脸色略有些病态的苍白,却丝毫不影响他冷静自持的风度。 是陛下,是谢郢识。 他眸中悲喜悦颤,见到她的那一刻,哀波变为甜浓的光。 柔哑欲诉道,“润润,朕等了你六年,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润润登时百味交杂,泪崩出来。 他没死,他骗她。 她有点气,登时转身便要走,却被陛下一把拦住,死死禁锢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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