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元上前为陛下披一件斗篷,“风口冷,主子您快回去吧?” 陛下转过身,行动略有些迟缓,双履似被黏住。 刘德元弯着腰仔细服侍着,要说他家主子这辈子爱过谁,唯一刻骨铭心竭力去追的姑娘最后还没追到,竹篮打水一场空。为薛主子遣散后宫,陛下实在有点冤。 此番皇贵妃执意离宫,本以为陛下会沮丧憔悴,然方才陛下的反应却一直很平稳,仿佛皇贵妃只是一个普通嫔妃,和被遣散的其他后宫女人相差无几。 也是,谁非谁不可呢? 况且他家主子还是天子。 合该一朝新人换旧人,待过些日子陛下新纳了妃嫔,心结也便揭过了。 “主子,咱回仪景殿还是太极殿?” 陛下缓缓道,“仪景殿吧。” 声线也似寒鸦一般。 他是出了名的勤政,即使今日这般悲伤光景也要回去继续看折。 刘德元感觉陛下状态欠安,再去看几个时辰的折子恐怕身体吃不消。 方要劝谏两句,抬头见陛下两颗眼珠完全是黑的,像死水,浑没半点光。 刘德元一惊,陛下哪里没有沮丧憔悴,分明沮丧憔悴到了骨子里,形容枯槁痛失挚爱,哪还有半点活人气息。 “主子,您还安好吧?“ 陛下长眉微蹙,道,“刘德元。什么时辰了,天怎么黑了。” 刘德元惑然瞧瞧天空。 没有啊。阳煦高照,秋色正好。 “主子……” 陛下沉默,也仰向天空。 平日冷峻眉眼染了哀戚,落寞孤独。 半顷身形滞了滞,从喉间呕出大口血来,血浓得发黑,溅了遍地。 一条膝颤巍巍地跪在坚硬的砖石上,能听见他喉间血液气泡的咕噜咕噜声,如破败的风箱。 刘德元惊嚎一声,“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快来人!快来人呐!” 身畔宫女太监纷纷奔过来救驾,陛下被众人环拥着,只觉得眼前好黑,好黑啊,下暴雨天也没这么黑过。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滴落在血染的衣襟上。蝴蝶飞走了,星星陨落了。 人生余生所剩不多的明亮日子,尽数变成了黑夜。 他好累,累得睁不开眼睛,宁愿情祭于此,今后在墓穴中长眠。 …… 圣上龙体有恙,昏迷两天两夜。 谢寻章从永安王府赶来侍疾,询问御医,“皇兄龙体向来康健,此番怎会忽然呕血昏迷?“ 御医额冒冷汗,“陛下之前肺部就有贯穿伤,这次老病根儿发作起来,心脉受损才导致呕血成升。” 谢寻章道:“那皇兄几日能痊可?” 御医战战兢兢不敢说,谢寻章急得踢了他一脚,御医才诚惶诚恐,“王爷,陛下这病是心病,哀莫大于心死,下官也束手无策啊!” 心死……谢寻章脑袋快速充血,这才恍然想起皇贵妃离宫了。 又是为润润。 当初润润不过是自己随便献上的女人,皇兄惯来冷漠禁欲,以为他连收都不会收,谁料他会对润润用情如此之深。 早知如此,千不该万不该送润润这祸水入宫迷君心。 又转念一想,皇兄为何妥协? 既如此喜欢,放她走作甚?留住她困住她,让她伺候一辈子啊,皇宫深墙大院的她又反抗不了,晚上照样睡她。 听闻还是皇兄亲自为润润准备的路引与行囊,皇兄当真英明一世,糊涂一时。 谢寻章对御医道,“龙体最重要,本王无论你们用什么手段,定然要好好照料了皇兄,懂不懂?” 御医道,“王爷放心,不消王爷提醒,下官们也必定竭尽全力使龙体痊可。” 谢寻章又警告道,“嘴巴闭严,皇兄只是风寒了。若谁出去乱说,谁脑袋搬家。“ 皇兄不能倒下,而今储君未立,皇兄膝下仅那么一个襁褓中的公主,若圣驾崩逝,岂非是江山易主的大祸? 皇兄才那么年轻。 消息一定要严密封锁。 御医和在场宫女太监唯唯诺诺,尽皆点头如捣蒜,承诺绝不敢泄露出去半个字。 谢寻章长舒口气,缓缓走进太极殿。 偌大寝殿中,唯有陛下一人静静躺着,死寂沉沉落针可闻,似连呼吸也无。 周围几个呆头呆脑如鹌鹑的侍疾太监,与他非亲非故。 陛下的亲母在他六岁那年便死了,这些年他虽贵为太子,日子却过得如履薄冰,活在阴谋与算计中,没半日安生。 如今檀庭出家了,润润也离宫了,除去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陛下实无半个亲眷在人间,可谓孑然一身,真正九五尊位上的孤家寡人。 为帝,是一条众叛亲离的荆棘之路,开弓没有回头箭。 谢寻章暗暗唏嘘了声,唤来刘德元,“将小公主抱来吧,她父皇听到她的声音,兴许能快些醒来。” 刘德元立即去办。 小公主妥善放到陛下龙榻边,时不时传来些咿呀不清的婴儿嗫喏,可爱极了。 御医说陛下‘哀莫大于心死’其实有些危言耸听,润润离去,陛下哀伤肯定是有的,但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毕竟人是他自己送走的。 他身为皇帝,肩头还有重担要扛,咬碎了骨头也得挺着。 调理了几个时辰,陛下幽幽醒转。 第一眼见身旁襁褓中的小公主,陛下苍白的脸色微微挂上了丝笑。 谢寻章忧心忡忡道:“皇兄,您无恙吧?” 陛下道,“无事。” “皇兄忽然呕血,可急坏臣弟了。” 陛下摇头,“只是旧疾发作而已。” 修长的手指轻挲着小公主。 谢寻章欲言又止,脸色极是为难,“皇兄,有句话虽僭越,臣弟仍然要讲。您太惯着那润润了,她身为妃嫔理应在宫里侍奉您,为您延绵后嗣,当不当皇后还由得她选?” 别说润润侍奉皇帝,连岁岁侍奉他也是亲昵中带着三分礼敬,小心拿捏分寸的。正所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夫君之命女子又怎能忤逆。 他虽宠爱岁岁,夫为妻纲的底线还是时刻秉持着的。 更何况,陛下和润润之间绝不仅仅是寻常的夫妾关系,更隔着一层君臣,哪有捧着凤冠让她做皇后她还矫情的,换了旁人早被赐死。 “皇兄您平日英明果决,一遇到润润之事怎如此妇人之仁?” 谢寻章真为陛下唏嘘,不值。 “留个躯壳在身边,有何意义。” 陛下轻轻哄着公主,长睫淡漠垂下,一副漫不在意的样子, “此事不必再说,其实朕没那么喜欢她,她爱走就走。” 看啊,熏香袅袅,时光照样流动, 她在不在他身边也无所谓。 谢寻章信了。 希望皇兄说的是真的。 当下谢寻章告退,陛下打叠衣衫齐整,用过药后回仪景殿去。 急病一场,耽误了许多政事。 皇宫处处气派森严,一如往昔。 仪景殿雄浑地矗立于苍凉秋色之中,这座历代君王理政的场所,宛若久经风霜的百年老人,无半丝活气。 陛下的后半生注定困于此。 殿内,他于案前默默而坐,提笔方要落墨,忽见书案一叠奏折的最上面,静静放着一颗纸星星——以红纸叠成,小巧精致。 陛下顿时呼吸一窒,心摇神驰,冲击感比什么都强烈,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这是润润留给他的吗? 在宫里除了润润,没人能轻易进仪景殿,更没人能在书案上放纸星星。 只有润润喜欢叠这种小玩意。 传仪景殿侍卫来问话,侍卫答皇贵妃临走前确实来过一次,他们碍于身份没敢阻拦。皇贵妃只在殿内停留顷刻,随即便离开,想来是放下了此物。 陛下闻此,内心漆黑的天幕被撕裂一线口子,漏进天光,若春雨渗入冻土,雪中春信。 他小心翼翼将那颗星星托起。 轻吻着纸星星,欣慰,悲喜沾湿衣袖,有种暗室逢灯,归家的温暖。 多么珍贵啊。 她叠的比天上真正的星星还珍贵。 谢谢润润。 可惜纸星星不会说话。 尽日寻春不见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无论何年何月,我都等你。 · 忽忽岁月如梭,光阴似箭,须臾间便是数年时光飞逝而过。 庭前萱草现出几抹明净春绿,夏木葱茏,秋水白而冽,冬日冰花雪蕊。 作为皇宫唯一一个千娇百贵的小公主,呢呢直到六岁头上都没有正经的大名和封号。 她每日晨昏定省均要歪着头跟父皇请求,什么时候给儿臣响当当的大名啊。 父皇告诉她母后有朝一日会回来的,她的大名留给母后取,现在只能暂时叫呢呢,以乳名代替封号——尽管呢呢觉得这样十分敷衍。 母后是个大美人,也是个很神秘的人,呢呢对她的全部印象来源于父皇宫里那副画像,飘飘然若九天的仙女,容貌姿态与永安王家的岁岁姨母甚像,她们原是亲姊妹。 每每给父皇请安过后,呢呢也稚拙地跪在母后画像前:女儿给您也请安啦。 画像中的母后一动不动,缄默无语。 父皇微笑着拉她起来:母后听见啦,母后只是羞怯不爱说话。 没有母后,父皇也对她极好极好,再找不到比父皇更温柔和蔼的人,更慈悯仁善的君王。 春色正浓时,父皇带她捕蝴蝶。 夏有凉风,父皇陪着她数夜空星星。 秋日,父皇牵她的小手看长街上黄灿灿的银杏叶,当年还是为母后特意移植过来的呢。 冬天,父皇陪她堆雪人。 白雪苍苍,落了满鬓。 她的启蒙功课是父皇亲手教的,两个小辫子是父皇拿红绳给扎的。 她生病,父皇彻夜不眠。 不开心时,父皇陪她谈天。 永安皇叔说父皇又当爹又当妈。 年年逢母后的生辰时,父皇皆会领着她吃甜甜的茯苓糕,芋圆子,五色豆糕。 父皇最骄傲的是母后曾亲手为他做过一次芋圆子,味道现在忆来仍津津有味,做梦也想再吃一次。 陛下说,那时候,你母后她爱朕呀。 呢呢问,后来怎么不爱父皇啦? 陛下笑笑,英俊眉宇上笼罩一层淡淡忧愁。父皇太笨,把你母后弄丢啦。 母后最喜欢吃甜食了,我们趁她不在多吃一吃,没准会馋到她,让她回来和我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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