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华嘴上称是,心底暗暗鄙夷。 凭一个卑贱伶人也配。 此时内侍传来冗长的通传:“陛下驾到——” 众妃齐齐凛然。 润润闻陛下名号,亦微微发慌,整敛衣襟随众妃一同行礼。 谢郢识一袭暗蓝帝王常服,手握佛珠,缓缓踱步而来。 熏炉丝丝缕缕发出的云气纹,背后屏风是水墨滃染的冷调山水画,仿佛他也是画中人。 润润伏在地上,他的身影从她面前滑过时,只似一阵矜贵的清风。 妃嫔皆跪。 “参见陛下。” 陛下来到高位落座,润润才随众妃才起身。 因为陛下的到来,空气悄无声息变得紧张起来。众妃有的在抚摸鬓角,有的垂眸娇羞。 既然卑微如小麻雀的薛宝林都有了第一份恩宠,她们还能远么。 润润遥遥坐在最远处,连陛下五官都看不清楚。 念及昨夜被他握在手心的感觉,她倏然打个寒噤,细腰到现在还酸酸涨涨着。 陛下来跟皇后吩咐一些秋猎之事,太后娘娘虽非陛下生身母亲,但地位无比尊崇,当今最得宠的贵妃娘娘也是太后表侄女。 陛下重孝道,这些年太后的寿诞无不认认真真操办,明年开春恰逢太后六十花甲,诞宴更要热热闹闹。 皇后闻此难免呃叹,贵妃有太后这样强大的母家做靠山,何愁圣眷不浓? 毕恭毕敬道:“是,臣妾都记下了,届时会按您的意思操办母后寿诞。” 陛下点点头,续又闲谈起其他。 “南洋进贡四匹明光锦,虽说不稀罕却也名贵,皇后自己留一匹,剩下的自行分配罢。” 明光锦缎是由南洋绣女在特定季节才能编制而成,穿之犹如将波光粼粼的湖水披在身上,是女子都爱的时兴料子,既保暖又贵气。 既由皇后分配,窦贵妃恃宠生娇,皇后不欲赏她。 位份高的芳昭仪自然可得一匹,梁良媛亦可得一匹,余下这一匹……皇后徐徐瞥向角落处的润润,尚摸不清陛下对这位新宠的态度。 不若也赏润润一匹? 然观陛下,神色如恒,并无偏赏润润之意。 润润自己也死死低着头,一副拘忌怯懦的模样,哪里会争抢。 张荣华此刻忽然轻咳了声,娇颜如花,鬓间珠花微微颤抖。 陛下瞧了瞧她。 张荣华故作娇柔:“臣妾失礼,今日天冷,臣妾还没来得及换冬衣。” 张荣华位份低,但胜于会钻营。 皇后顺水推舟:“既冷,便赏赐你一匹锦,如何?” 名义上问张荣华,其实还是等陛下的意思。 谢郢识呷着茶:“谢恩罢。” 张荣华大喜,朝陛下和皇后磕下一个头:“臣妾谢主隆恩,谢皇后娘娘恩!” 在场的唯有沈婕妤与薛宝林润润没得赏。 沈婕妤也就罢了,毕竟尚未侍寝。薛宝林居然也两手空空,看来这位新宠不过如此,当真只是一夜暖榻之物。 说来,凭薛宝林那样低等伶人,珍贵的明光锦落于她手,确实糟蹋。 众妃都暗暗在嘲笑润润。 润润傻傻眨着眼睛,也不知别人怎么揣测。 她从一生下来就为奴为婢,跟母亲吃糠咽菜,数九寒天有身破破烂烂的布衣蔽体就已万幸,怎么晓得明光锦是何物。 她如今身上穿着绣满花纹的裙衫,头上能插宝石簪子,回宫还有宫殿住,已经是她从不敢奢求的生活了。 余下陛下无话,便即起驾。 众妃再度跪倒相送,润润蜷缩在张荣华后面,细声细气也行礼送安。 实不相瞒她掌心已冷汗淋漓,面对和蔼的皇后娘娘还好,但凡陛下一在场,她就害怕得要命。 可陛下经过她身畔时,玄靴稍作停滞。 “你跟朕来。” 润润猝尔面色雪白。 张荣华等人嫉妒而震惊的目光朝她投来,润润感觉自己快被戳穿了。 怎么又是薛宝林? 皇后却微微笑,政务繁忙,这卑贱姑娘恰好会唱曲,陛下带过去当个黄莺,聊作视听之娱,解解乏罢了。 · 冬景的太阳悬在空中,刮着凛冽西风。 陛下的太极殿与皇后的凤仪宫互为夫妻殿,比肩而立。 因路程很近,陛下未唤轿辇,一路宫女太监随侍。润润跟在陛下身后,两只脚如踩在棉花上,头低得比宫女太监还甚。 与昏暗暧然的长信宫迥然,太极殿是天子日常处理公务之所,宽敞、大气而明亮。 殿内,主仆一坐一站。 陛下手持折子,抬首问:“你叫……?” 虽经过昨夜,他并没记住她的名字。 戋戋答道:“臣妾永安王府薛氏。” 陛下神情散淡嗯了声,垂眸在手中书卷上圈画。 这样与陛下单独相处的宝贵机会,别的嫔妃求之不得,润润却战战兢兢如泥塑木雕般矗着。 刘公公给润润送上一柄琵琶,正是她昨晚弹唱的那柄。润润方才明白,陛下这是要她唱曲。 润润抱起沉甸甸的琵琶,很轻很轻地清了下嗓子。 昨夜用嗓过度,说实话她嗓子今天的状态不太好。好在早晨锦书让她吞掉三颗润喉药,才不至御前失仪。 方唱两声,陛下指骨便扣了下桌面,剜润润一眼,似有怃然。 一旁刘公公连忙扯了扯润润,原是润润挡住陛下光了,叫她赶紧滚开。 润润大惊,忙不迭退到角落。 宫里处处是规矩,侍奉天子更要拿捏分寸,时刻揣度陛下圣意,体贴伺候,而非是这般笨手笨脚挡光。 陛下对她还是昨晚那句话, “再伺候不好便出去。” 后宫嫔妃那么多,他不一定非用她。润润的歌声虽然优美,但也仅仅是聊胜于无的喜欢罢了。 润润檀口紧抿,冷意似毒蛇袭上胸口。 “是,多谢陛下,臣妾遵命。” 琵琶音如珠玉飞溅,此起彼伏,回荡在窗明几净的太极殿之中。 润润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使自己看起来尽量声情并茂。 实际上陛下要的只是她声音罢了,他目光沉静落在书卷上,半个时辰都没抬头瞥她一眼。 润润感觉嗓子快要唱劈了。 她竭力在歌声不断流的情况下,清嗓子,吸气呼气,尽量把每一个音都唱完美。 这着实是漫长而折磨的过程。 她盼着啊,盼着,盼着陛下能开口,叫她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须臾都好…… 但陛下看完一本又一本折子,仿佛把她这个人忘记了。
第5章 贵妃 从辰时到巳时,日头渐渐从东方滑到天空正中央。 润润嗓子早已唱疲了,腿也站僵了,陛下还在专注批阅手中书卷。 陛下年轻精力充沛,为太子时便是出了名的勤于政事,践祚之后更胜从前,常常连续议政两三个时辰不休息,上了年纪的老臣累得腰酸背痛,遥感折磨。 最后还是刘公公通传贵妃娘娘求见,才堪堪打断这一痛苦过程。 “贵妃娘娘备下糕点和乳羹,特地献给陛下享用。” 陛下点头应允,半晌见一十八九岁妙龄贵女婀娜而来,身着滚雪细纱罗裙,两只凤眸上各点一抹胭脂红,灵动娇盼,活泼妩媚。 一进殿,便没骨头似的倚在陛下身边:“陛下~臣妾来迟。” 贵妃娘娘母家姓窦,窦大将军的女儿,孙丞相义女,从小在太后娘娘膝下养大,真正的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陛下娇纵贵妃娘娘,私下场合都免她行礼。宫里嫔妃面见陛下时无不毕恭毕敬,唯有贵妃天真灿烂,横行无忌。 润润见此,收起琵琶知趣地退到一旁。 谢郢识:“来啦。” 贵妃声线娇嗲,“听闻陛下新得的明光锦,都赏赐给了皇后娘娘。臣妾眼巴巴盼望许久,若没臣妾的可不依。” 谢郢识责怪:“无缘无故缺席给皇后请安,还怪明光锦没你的?” “臣妾这几日劳累得很,并非刻意懈怠向皇后问安。”贵妃腰间丝带的蝴蝶结略略往上系,凸显隆起的小腹。 她撒着娇:“陛下原谅臣妾这一次,好不好?” 谢郢识微微笑:“你有着身孕,怎会怪你。” 他轻打个响指,立即有内务局的奴才恭敬送来一锦匣,竟是远较明光锦更为名贵珍稀的落霞锦。 浓墨重彩的颜色,素来是贵妃喜爱的。比颜色更浓的是圣眷,原来远在皇后之前,陛下已为贵妃留了落霞锦。 整个宫中,唯这一匹,最名贵、独一无二,陛下只赏给最心爱的妃子。 润润忍不住偷偷觑了眼。 真好看呐,缎面色黄赤似金,层层叠叠的洒金花纹,穿起来尊贵又仙气飘飘,宛若扯下漫天霞光披在身上。细闻,还有幽淡的荃芜香气。 她心头滑过几丝羡慕。 贵妃娘娘喜笑颜开:“多谢陛下,臣妾便知道陛下最疼臣妾。” 打开随身所携食盒,柔枝似的手送了块糕点在陛下唇边:“陛下,您尝尝嘛,臣妾亲手做的。” 陛下并未开口,刘公公执银针过来试过毒。按照宫规,天子所食之物须由掌事太监先行服用,确认无毒天子再食,且食不过三。 例行公事后,谢郢识轻轻咬一口,赞道,“意卿有心了。” 淡黄阳光洒在他眉宇间,温柔,冲淡。 贵妃的小字叫意欢,陛下私下在闺中唤贵妃意卿。 润润僵站在角落处,恍然发现陛下也有如此柔情的时刻。 从头到尾她宛若透明人,无比尴尬。 这个场合,她是不是可以跪安了? 可主子未发话,她焉能擅作主张。 贵妃娘娘正欲和陛下说些柔情蜜语,忽然瞥见润润,妩媚的丹凤眼一滞。 殿中居然还有其他女人服侍,刚才没注意,还以为是丫鬟。 “这一位……新入宫的薛宝林妹妹吧?” 贵妃美目上上下下狐疑地打量润润,陛下践祚未久,后宫中真正夜里侍奉过陛下的唯有自己。 昨日听闻陛下竟临幸了个永安王府送来的卑贱婢子,想必便是此女。 润润矮身行礼,怯声道:“嫔妾见过贵妃娘娘。” 明白人都能看出来,润润这是趁虚而入,趁贵妃有孕爬床。 贵妃依偎在陛下肩膀,轻薄的嘲笑。 “太子哥哥连这般寒碜女子都要了。” 贵妃与谢郢识年少相识,调情时总喜欢叫他太子哥哥。 谢郢识正执笔写着东西,漫不经心说,“政务繁忙,无非一晌贪欢罢了,你不喜欢叫她跪安便是。” 方来领过来,原也是解闷用的。 贵妃娇声道:“那可别。听说宝林妹妹歌儿唱得好,臣妾也想听听,陛下别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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