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雪重,天穹将倾,一街之外突有响箭凌空,稍顷金甲羽卫奔驰出门,马踏声如惊雷。 谢神筠才出北衙,吩咐禁军护送温岭回府,闻声在门前停步:“金甲夜驰,城中出了什么事?” 左右禁军道:“金吾卫夜巡神都,许是有人闹事,引来禁军探查。” 谢神筠道:“不对,响箭出自春明池方向,两岸多歌舞坊,向来是显贵的寻欢作乐之地,能惊动金吾卫的不是小事。” 她先让人送温岭回去,又吩咐禁军去探查。 片刻后禁军回禀:“是定远侯率近卫围了朝云坊,今夜敬国公世子在朝云坊与旁人起了争执,崔家二公子也在,此事传到定远侯耳中,才有今夜之乱。” 谢神筠一怔。 崔家二公子崔之涣,正是天子赐婚、沈芳弥的未来夫婿。 宣蓝蓝自个儿横行长安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挑拨沈崔两家的赐婚,他是还嫌不够乱。 “沈崔两家的婚事是天子赐婚,不容有失。” 谢神筠神色冷寂,顷刻已有决断,“让江沉亲自走一趟,再大的乱子也得给我按下去。” —— 宣蓝蓝近日迷上了朝云坊的琵琶娘子,日日都要去听曲。 这日他照旧携友听曲,随行的皆是世家子弟,一群人扶栏穿廊正有说有笑地上楼去,却先在临湖水榭的雅阁里看见了个熟悉人影。 水沁霞粉似的轻纱被层层挂起,当中众星拱月一个银绣绕身的青年,华服玉冠,气度矜贵,却叫宣蓝蓝一瞧心头就冒起火来。 旁边也有人认了出来,说:“那不是崔之涣吗?他同沈家娘子年后便要成亲了,居然还敢上乐坊来?” “男人么,莫说沈娘子还未过门,便是过了门又如何,定远侯还能去管妹夫的房中事不成?” 几个纨绔子弟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崔氏清贵门阀,又兼风流气度,养出来的都是妙人,崔之涣更是誉满两都,弹琴作曲、诗词歌赋,无一不是信手拈来。 宣蓝蓝越听越气,死死盯住了对面的人。赐婚之后崔之涣竟然还敢来乐坊固然可气,可是当着他面说闲话的那几个人更为可恨! 沈芳弥如何,也由得他们敢嚼舌根子。 “哟,这哪来的吊死鬼,”宣蓝蓝怒火中烧,斜眼看人挑衅道,“舌头伸得这么长。” “宣蓝蓝,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宣蓝蓝撸起袖子便冲了上去,他不仅要骂,他还要打人! 他今夜非得剐掉他们一层皮。 朝云坊内顿时乱作一团。 魏昇眼见着事情闹大了,吩咐左右赶紧去定远侯府报信。 底下的动静也传上了水榭,有人轻“咦”一声,道:“宣蓝蓝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崔之涣听见宣蓝蓝的名字,眉心微蹙。 那人唤来小厮一问究竟,得知原委后都面面相觑,不敢去看崔之涣脸色。 却闻一声杯敲桌沿的清响,崔之涣已起身下去了。 沈霜野今夜在拾芳楼宴请三司的几位主事官,散席后亲自把他们送了出去。 宣蓝蓝的小厮连滚带爬跌下马,扑到沈霜野脚边,哭声震天:“侯爷!快去救救我家世子!我家世子要被打死了!” 沈霜野挪开脚,面色不变地对诸位大人说话:“诸位慢走。” “欸,欸。”几个大人酒被吓醒一半,也不敢多留,装作没看见那小厮,也没听见他哭喊的话,赶紧地上车走了。 沈霜野面沉如霜,待到四野不闻人声,这才看向那小厮,问:“宣蓝蓝又惹什么事了?”
第15章 沈霜野去得很快,黑甲重骑围了朝云坊,刀光雪亮一片。 刀剑开道,四下寂然。 沈霜野踩着满地狼藉进去,玄色衣摆踏过碎瓷,逐渐逼近的气势压迫得众人抬不起头来。 朝云坊的乱子此前被崔之涣叫停,宣蓝蓝犹自不服气,正是看他不顺眼的时候,连带着把他一起骂了,又要动手。 崔之涣惯来含情的眼此刻也沉了下去。 沈霜野到时众人已被带刀的甲卫分开了,先前还打成一团的世家子弟此刻都如鹌鹑,他们敢在宣蓝蓝面前说闲话,真到了沈霜野面前却只能一个比一个瑟缩。 “侯爷。”崔之涣理过袖口,似拂去袖上尘。 沈霜野看他半晌,今夜满地狼藉,人人都见狼狈,崔之涣却仍是风姿卓然,濯濯如泉中透玉,气度半点不减。 今夜之乱因他而起。 天子赐婚,结的是两姓之好。 崔之涣见过沈芳弥两面,都是在四时节宴上。沈芳弥是个柔若春樱的小姑娘,同她的兄长截然不同。但世家门阀眼高于顶,面上和和气气,私下里都把沈霜野鄙作北方蛮夷。 博陵崔氏更是矜贵,从来娶妇嫁女只与世家联姻。而这一代最富盛名的崔之涣却与沈氏结了亲,难免叫人议论。 沈霜野对此心知肚明。 崔之涣定亲之后也有那不长眼的人在他身后嚼舌根,他面上不显,转头寻个由头便将人赶出了长安。 沈霜野道:“今夜是云望鲁莽,改日叫他登门赔罪。” 宣蓝蓝犹不服气,觑着沈霜野脸色到底没敢多话。 他说着赔罪,但今夜朝云坊内外都被铁骑围得如铁桶一般,来日沈霜野登门,被围的就该是他崔氏宅邸了。 崔之涣:“赔罪不敢当,不过是酒后无状,我亦有过错。” 沈霜野看了一圈,目光定在宣蓝蓝面上被打出的青紫上,声音很淡:“出息了。” 宣蓝蓝抹把脸,硬声硬气说:“没。” 沈霜野眼皮一撩,道:“丢的也不是我的脸。” 宣蓝蓝没听出他的指桑骂槐,不敢和他呛声,又并不觉得自己丢脸,嘀咕道:“我爹脸皮厚,我这样他应该也习惯了。” 沈霜野不与他多言,偏过头,问:“谁是这儿的主事人?” 朝云坊的主事娘子原本避到一旁,闻言迎上来,说:“妾身便是。” “今日的损失,我一并赔了。”沈霜野叫那主事娘子将宣蓝蓝的脸看清楚,“只有一点,这个人的脸,给我瞧清楚、记仔细,日后这长安城内有哪家舞坊乐馆敢再让他进门,我就拆了哪家乐坊的楼。” “啊?”宣蓝蓝傻了眼。 沈霜野少年时桀骜不驯,横行长安,要论跋扈,满长安的贵胄子弟都要绕着他走。他掌燕北铁骑之后反而修身养性,轻易不动怒,但也是说一不二,容不得旁人辩驳。 沈霜野瞥他一眼,宣蓝蓝只好哭丧着脸把讨饶的话都咽进肚子。 “这——”主事娘子一愣,玲珑心转了几转,拿眼去瞥崔之涣的脸色,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定远侯说的哪里是宣世子,分明是在借着宣世子警告崔之涣! 他不管崔氏家风如何、崔之涣品行如何,两家婚事已定,崔之涣在外代表的就是他妹妹的脸面。今夜沈霜野为着他妹妹的脸面绝口不提宣蓝蓝打架因由,转头便借着训斥宣蓝蓝把崔之涣的脸踩在了地上。 崔之涣是同裴元璟齐名的长安双璧,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但他面容虽然雪白,气度却还依旧,微垂眼眸,始终一言不发,生生受了这场杀鸡儆猴。 沈霜野却不在意他的想法,堂中铁骑已如潮水退去,来去无声。 沈霜野出了朝云坊的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抬头一瞧。 “朝云?”沈霜野抬头,神色颇淡,“这名字我看着碍眼,把匾拆了,叫他们换个名字。” 他话不带烟火气,偏生叫人敢怒不敢言,近卫得了令,立时便拔刀劈落牌匾。 就这片刻功夫,门外禁军和金吾卫已至,为首的中郎将见沈霜野身后数十近卫,不由警惕:“定远侯,天子脚下妄动刀兵,与谋反无异。” “敬国公世子今日醉酒无状,闹出的动静大了些,下人们不敢做主,这才求到我身上来。”沈霜野姿态从容,“至于带来的近卫,我这人刀口舔血惯了,贪生怕死的毛病反而愈发严重,出门不带人我心里不踏实,诸位大人莫怪。” 沈霜野含笑而立,对对面中郎将陡然青白的面色视若无睹。 原本老老实实跟在况春泉身后的宣蓝蓝踉跄几步,醉醺醺地喊:“我不走!我今夜一定……一定要和他分个高下,让他知道谁才是他爷爷!” 沈霜野叹口气,说:“家门不幸,叫诸位看笑话了。” 中郎将看得分明,宣蓝蓝出门时步履还算稳健,一眨眼的功夫就撒起酒疯来,谁信?分明是听了沈霜野的话装疯卖傻,将今夜的事糊弄过去。 “宣世子果真醉得不轻。既如此,沈侯爷还是早点带宣世子回去醒醒酒。”中郎将沉了脸,就要开口,却被江沉按住,他司禁军中尉,有直呈御览之权,“只是今夜宣世子闹出的动静确实大了些,禁军督巡长安,免不得要将此事上呈天听,还请侯爷莫要见怪。” “禁军职责所在,自当秉公行事。”沈霜野不紧不慢地说,“诸位请便。” 中郎将僵立半晌,也知道今夜江沉举动背后是谁的意思,不得不抬手命令金吾卫让道。 沈霜野绕过了两条街,他们走的是白纸巷,巷里灯火都熄得干净,一街之隔是两方天地。 “禁军今夜分外好说话,”况春泉将江沉的举动看在眼中,“就是不知会不会有后招。” 他说完这句话,沈霜野却是在白纸巷口勒停了马。 “后招在这儿呢。”沈霜野低声道。 月光渐隐,巷口一灯尚明,还有摊贩不曾收摊,正支起桌椅煮一锅馄饨。 谢神筠坐在桌前,雪氅拥着花鬓,侧颜映出雪光,在这寒夜里无端透出凉意。 宣蓝蓝被绑着跟在马后,此刻也不由揉揉眼,迷瞪道:“是我酒还没醒吗?怎么就瞧见了讨债鬼……”他打了个哆嗦,“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不是酒醉,也不是做梦,那确实是谢神筠。 沈霜野默了一瞬,把宣蓝蓝扔给况春泉,言简意赅道:“送他回去。” 况春泉利落地带上人走了,宣蓝蓝却还伸长了脖子回望,明显一副不太清醒的模样,到最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突现惊恐,就要喊——被况春泉一把捂住了嘴。 沈霜野过去:“真是巧,在此处也能遇见郡主。” “不巧,我猜侯爷要回府,必会走这条白纸巷,特地在这里等你的。”谢神筠道,“今夜朝云坊动静闹得这样大,我忙了半宿,不曾想还能赶上热闹,自然得来看看。” “郡主想看热闹,未免离得有些远了。”沈霜野坐下来要了碗馄饨,还在思索谢神筠的来处。 今夜禁军来得如此及时,谢神筠也出现得恰到好处,只能说明一点——谢神筠今夜也在北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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