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当没听见皇帝蝇语,只拿永宜公主未竟之亲事说事,又轻轻揶揄道,“况且我总听阿耶说,他比圣上痴长几岁,年少无知时总叫圣上六郎,要是永宜公主当真下嫁,这辈分要怎么论?” 皇帝眼里浮现几缕真心实意的笑意,他像是又回到了少时同沈决插科打诨的日子,连话也轻松起来。 他又同沈霜野说了会儿话,留他用过午膳,皇帝要小憩,便让沈霜野退下了。 待沈霜野一走,又有内宦入内说东宫请了太医,这一月来太子妃胎象不稳,太医入东宫是家常便饭。 陈英轻声宽慰道:“奴婢特意问过杜太医,太医说太子妃殿下怀胎辛苦,身上起了些疹子,小皇孙倒是无虞的,陛下不必忧心。”他迟疑了一瞬,“圣人也惦记着太子妃,随后就召了杜太医入琼华阁垂询太子妃身体。” 皇帝沉默片刻,意味不明道:“她倒是上心。” 陈英不敢答话。 “让东宫的人都警醒些,太子既然不在宫中,那些属臣也没必要日日都往东宫去,让太子妃安心养胎。”皇帝落音很重。 陈英心中一跳,知道迎驾东宫的事到底还是惹恼了皇帝:“是。” 皇帝却又没了倦意。 “迎驾东宫。”皇帝喃喃道,蓦地嗤笑一声,“朕要修宫他们便说宫中奢靡甚巨,迎驾太子却觉得典仪简陋,” 他扔了帕子,道,“君不是君,臣不为臣。” 陈英深深垂首,不敢接话。 —— 雪云蔽日,重重雪雾笼罩着禁中,将天地都变作了牢笼。 谢神筠自点凤台过,恰好看见出宫的沈霜野。 阿烟道:“娘子,是定远侯。”她对沈霜野有些敌意,一见他出现在谢神筠周围便颇为警觉。 谢神筠停下来,她拨开眼前的雪雾,想将人瞧得更清楚。 那雾忽然便散了。沈霜野站在天光下,气度从容,静立时压住了雪幕,尤其招眼。 谢神筠问:“他今日入宫是陛下召见?” 阿烟点头:“是。” 沈霜野似有所觉,抬眼时正对上谢神筠的目光。 “谭理全身而退,庆州一案圣人问责工部,总得找个罪魁祸首出来,”谢神筠迎着沈霜野的目光,神色如常道,“昨日禁军押解俞辛鸿下狱,今日三司会审,让北军狱留意俞辛鸿的口供。” 阿烟道:“娘子,定远侯自回京之后便在朝上装聋作哑,但他比我们早到庆州,说不得手里便握住了什么证据。” “他即便握着证据,也不会拿出来,这几日他在矿山案里置身事外就已经表明了立场。”谢神筠道,“无主的刀要想用得趁手,果然还是得再磨一磨。” “走吧,”谢神筠抬手拢雾,下了点凤台,“定远侯为查矿山案入庆州,既然祸首已经归案,也该给他一个结果。”
第12章 谢神筠提裙入廊,在沈霜野看来时屈膝道:“侯爷。”她已至沈霜野身侧,谨慎地隔着一臂距离,明知故问道,“侯爷今日怎么得闲入宫?” 沈霜野侧首,谢神筠自雪中来,鬓边似乎还笼着寒雾,愈发显出人清寒。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沈霜野简短道:“圣上召见。” “圣上风疾未愈,便急着召见侯爷,看来圣上待侯爷,果真亲近。”谢神筠顺着沈霜野目光望去,落在宫城以南一角,她道,“那是北衙六所。侯爷对禁军感兴趣?” 延熙七年以后,皇后复用禁军戍卫宫城,又设北衙六所建立刑狱,而北司原只负责审理暗窥宫禁之案,到近年来却逐渐插手三司事宜,已让许多朝臣闻之色变。 便是沈霜野远在北境亦有所耳闻。 谢神筠偏头,眉心梅瓣嫣红,话却冷淡:“还是说,侯爷感兴趣的是昨夜被押入北军狱的俞、颜二人?” 非重罪不入军狱。俞辛鸿原本该被押入刑部大牢,皇后却命北司审理此案,明显是要绕过三司。皇帝要保谭理,陆庭梧背后站着太子,只有俞辛鸿,在两方倾轧中被当作了弃子,随手可抛。 “庆州山崩是朝中大案,我亦有所耳闻,”寒风袭面,沈霜野声音却淡,“山崩案当真是俞侍郎主使的?” “主使谈不上,”谢神筠说,“俞侍郎勾结矿山主事私开矿山,不巧被下到庆州巡察的陆大人发现端倪,矿山主事担心事情败露,索性炸掉矿山,可惜,陆大人命大,竟在坍塌的矿山下被救了出来。” 谢神筠道:“昨日俞侍郎下狱,禁军在俞府搜出了财物和账册,人证物证俱在。” 沈霜野盯着朝中的动静,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结案,侯爷可满意?”谢神筠语气轻飘飘的,忽地朝他近了一步。 寒风乍盛,拂过谢神筠衣裙,裙边朱红渐隐,那起落的弧度如一朵花骤然盛放又凋谢。不过短短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被骤然拉近。 “同我有什么干系。”沈霜野没退,不动声色道。 “侯爷亲往庆州,难道不是为了矿山之下的冶所吗?”谢神筠低声说,犹如情人絮语。 沈霜野姿态沉稳:“我取道庆州南下入都,不知郡主说的什么冶所。” “哦?”谢神筠微微歪头,她臂缠朱披,上绘青绿团花,这样的浓墨重彩也在谢神筠身上失了颜色。 她故作苦恼道,“那燕州城外走货一十三车珠玉彩帛的商队,侯爷也不知道了?” 谢神筠面上含笑,眼底是大局在握的笃定。 沈霜野神情骤冷。 “你的手笔。”沈霜野慢慢道,谢神筠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理得清楚明白。 去年冬月,沈霜野在燕州城外截获了一批走私的兵甲,明面上以运送彩帛珠玉作为掩饰。正是因为那批兵甲,沈霜野才详查北境各州走私之事,最后查到了庆州。 如今谢神筠旧事重提,只代表其中内情她都清清楚楚,包括沈霜野为何去到庆州。 那些蛛丝早在去年沈霜野截获兵甲时编结成网,沈霜野同样在网中,被谢神筠一网打尽。 谢神筠并不作答,反而又近了一步。 沈霜野见过她执剑,龙渊出鞘,湛若寒水,她执剑的手却隐在帘后,窥不分明。 谢神筠按住了他腰间刀,只说了四个字,意味深长:“刀是好刀。” 她缓缓抽刀出鞘,刀光映出她眼波,寒芒乍现。 没人碰过沈霜野的刀,此刻却被握在谢神筠掌中。 她握着的又何止是刀。 沈霜野垂眼看她,暴虐之意陡生。 刀出鞘一寸,便被沈霜野重重按下! 他拇指擦过谢神筠手背,刀鞘相击的金石之音划破雪幕,刺得人心头一跳。谢神筠被收刀回鞘的力道带动,几乎就要跌进沈霜野怀中。 他们已离得太近。 近到这种时候,沈霜野方能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美。 寒雾攀着谢神筠眉眼,始终没散,她眼却如藏天光。谢神筠眼尾一点红痣似血近妖,丽得惊人,被浓密长睫掩盖,非得要居高临下、亲密无间,才能窥见那点惊心动魄的颜色。 那颜色没能融化沈霜野眼中寒冰,冰中照出的是同样一张冰雪雕砌的面容。 太冷,也太艳。 或许谢神筠已习惯了旁人的仰视,她越是冷漠孤寒,便越是让人心生摧折与疯狂。 谢神筠站得太高,一定有很多人想把她拉下来,俯视她、把玩她。沈霜野想。 一如此刻。 “刀和剑都是凶器,”沈霜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侵略,剐过谢神筠眉眼,试图剥下那层画皮,“郡主若要寻玩物,可找错东西了。” 谢神筠处变不惊的姿态一如既往,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就着这个姿势手指一寸寸抚过刀柄雕花,刀上睚眦嗜血,张口就要去咬她指尖。 沈霜野冷眼旁观,便见谢神筠指尖已被凶兽睚眦咬出了血。 他本该挑开她手,此刻却盯着没挪眼。血色刺目,在谢神筠身上只会让人生起更多的破坏欲。 沈霜野尝到了血腥味。 谢神筠抬眼,声音若有似无:“你这刀好凶。” 那尾音被她咬得软绵绵,像是在说刀,更像是在说人。 沈霜野猝然以刀柄格开谢神筠,没叫她多想:“这刀随我征战已久,自然凶戾,郡主小心伤手。” 他话说得太迟,因此显得很没有诚意。 “既持刀剑,哪有不伤手的,”谢神筠说着,指腹翻转,上面已渗出血珠,“痛一痛,便长记性了。” 谢神筠给的教训,沈霜野确实难忘,他道:“可惜这点痛,怕是还不够。” “我却觉得刚好。”谢神筠抬了指尖,看那血珠缓慢渗出,道,“玩儿嘛。人生在世,就图个乐子。” 沈霜野按住刀柄,拇指擦过谢神筠留下的血迹,眼却一错不错地盯紧了前者,沉沉的戾气都翻涌上来。 “郡主嗜好特别,”他咬字极重,冷声道,“当心自作自受。” “是吗?”谢神筠含了伤口,一双含情眼横波,轻飘飘地说,“我受着呢。” 她抿掉了唇上血珠,笑起来,“况且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1,谁让我痛了,我必是要还回去的。”
第13章 况春泉在宫外迎上沈霜野,照面便觉沈霜野似乎心情颇为不豫。 “侯爷入宫,可是遇上了什么事?”他问。 沈霜野摩挲指腹硬茧,同谢神筠伤的地方在一处,那里似乎还残着痒。他说:“我听说庆州随行的官员是谢神筠亲自点的人,包括俞辛鸿和颜炳。” “是瑶华郡主点的人?但那俞辛鸿不是陆仆射的学生吗?”况春泉一惊,“今晨俞侍郎和颜主事才入长安,未入台院自辩便直接下狱——” “谢神筠在一开始就算好了。”沈霜野握着缰绳,眼也不眨,“去年我们在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那些走商运的是是什么?” 况春泉不察他冷不丁问起这个,当时他们前后查获了数批兵甲,皆以寻常货物加以掩饰,他们心神都放在那些兵甲身上,对面上用来遮掩的货物倒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细想了片刻,才说:“那是我们查获的第一批兵甲,走商用来遮掩的是大批彩帛丝绸,还有一些金饰珠玉。丝绸的话蜀锦南丝,从庆州方向来,要么是绕过长安入北州,要么就是过灵西二州往西南方向去。西南是敬国公所辖,我当时去信给宣将军,提醒她细查西南境内走私之事。” 况春泉不解其意:“侯爷,是有什么问题?” 此刻谢神筠幽深语调在沈霜野耳边响起:“刀是好刀。” 人也当真是美人。遑论她还那样狠。 “我今日遇见谢神筠,她向我提及燕州城外查获兵甲一事。北境查获的那批兵甲,根本就是她递到我手上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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