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辛鸿昨日入军狱,谢神筠说她忙了半宿,只能是在审问俞辛鸿了——她手上捏着俞辛鸿的供词。 他们白日里才在宫中见过,谢神筠向他挑明了私铸兵甲的事是她透露给沈霜野的,不仅是要借机试探章寻的下落,更是要看沈霜野对矿山案的态度。 今夜相逢,难保不是另一次试探。 谢神筠道:“离得远有离得远的好处,侯爷今夜围了朝云坊,我怕殃及池鱼,免不得要离远些。” 沈霜野没被她绕进去:“郡主怕我,怎么又特地在这里等我?” “自然是担心你。”谢神筠温情款款,仿佛当真是为着沈霜野着想,“宣世子这般荒唐,聚众斗殴的事也做得出来,侯爷今日帮他收拾了烂摊子,来日又能护他到几时呢?” “能护一时便是一时,他叫我一声兄长,我便护他一日。”沈霜野道,“我站在这个位置,若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未免也太没用了些。” 谢神筠问:“侯爷说的是宣世子,还是沈娘子?” 沈霜野反问:“这两者有区别吗?” “的确没有,都叫你一声兄长,都是你的亲人。”谢神筠道,“沈侯爷这样以身作则,怪道宣世子虽然行事荒唐,对妹妹的爱护之心却也不遑多让。可惜,崔氏是锦绣地,却不是安乐窝,今日嫌隙既起,来日沈娘子进门,可还能夫妻和乐?我要是你,可不会舍得还把妹妹嫁过去。” 沈霜野不动声色道:“天子赐婚,由不得我。” “天子赐婚又如何,”谢神筠虚虚一笑,说,“侯爷若是有意,这婚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沈霜野问:“怎么转圜?” 谢神筠错眼过来,眼波温柔含情,仿佛不带任何杀机。 她抽了支筷子,筷尖划开白雾,重重点在沈霜野心口。 谢神筠又轻又缓地说:“我要是你,我就杀了崔之涣。”
第16章 谢神筠嗓音轻得让人如坠云端,偏生语调又冷,半真半假的,不知是真心还是试探。 沈霜野眉眼不动,已挑开那支筷子。 “我这般善良,杀人的事不适合我。”沈霜野道,“我观郡主杀伐果断,也是个好人,不如你做一回好事,替我杀了他?” “你都说了我是个好人,那我当然也善良得紧,”谢神筠叹口气,把伤了的手指露给他看,“况且你瞧,这娇生惯养的,刀都握不稳。我从来只想借别人的刀锋见血,万不肯自己动手的。” 她指上不过一道血痕,再有两日,怕是连疤都没了。 沈霜野果真瞧了她伤,口中道:“郡主是富贵命,凡事都不用自己动手,我羡慕不来。” 谢神筠道:“所以侯爷还是辛苦些,自食其力吧。” “那还是算了,”沈霜野正襟危坐,暴虐冷漠都隐进皮囊下,惟余一派清风朗月,“我懒,只想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懒人有懒福,”谢神筠戳烂了馄饨皮,“这日子还长着,往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我瞧侯爷命好,说不准哪一日天上便真掉馅饼了。” “郡主说话这样好听,”沈霜野换了双筷子,道,“馅饼吃多了容易撑,我劝郡主也少吃些糖,口蜜腹剑,传出去不好听。” “比不上侯爷舌灿莲花。”谢神筠伸手一指,道,“今日这里只你我二人,来日我要是听到外头有人败坏我的名声,那就只能记你账上。” 沈霜野道:“那我多冤。我这人不爱吃亏,到时少不得要找郡主寻个补偿。” “你想要什么补偿?”谢神筠说,“侯爷胃口忒大,这碗馄饨得有二两吧,还没喂饱你?” “是郡主不食人间烟火,当家才知养家难,一碗馄饨怎么够吃,”沈霜野道,“今夜郡主在北军狱提审俞辛鸿,不如也来同我说说结果。” 谢神筠搁了筷子,道:“我分你一杯羹,你又要拿什么来换?” “章寻的下落,如何?”沈霜野面色坦然。 他哪里来的章寻下落,分明是借机试探。 “一个章寻,值不起这个价钱,”谢神筠滴水不漏。 她吃完馄饨,换了张帕子挨过唇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要想与我同桌而食,至少也得是侯爷这样的人物才行。侯爷要是肯舍身,莫说一碗馄饨,一杯羹汤,我日后管饱,定不会让你饿着。” 谢神筠将帕子折了折搁在桌角,抬眼正视沈霜野。这是她递来的通天道,要不要接就全看沈霜野的回答。 沈霜野默了一瞬,正襟危坐道:“郡主,我是正经人,不卖身的。” “天上掉馅饼了,你还不接着?”谢神筠吹开飘落的雪粒子,道,“沈霜野啊,做君子太苦,当圣人太累,人生苦短,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我要当君子还是圣人,都同你没有关系。”月光隐没,烛火的光亮也黯淡下去,沈霜野碾碎雪沫,尽数盖在桌上。 他已拒了谢神筠,面子情也无须再顾,沈霜野看得清楚,谢神筠行事狠辣,她说易地而处会杀掉崔之涣,不是虚言,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逆她意的人,杀掉便是。权力之争中没有中庸的位置,势要分个你死我活。 雪粒在沈霜野掌心融化,被他握了满手冰凉。恰如他执刀立于朝野,身周冰雪片刻未曾消融。他道:“人生于世,生有涯,死有期。我但求生前正身济世,死后无愧于心。” “俯仰天地,谁能无愧于心?人为利驱入泥泞,鹤因风送入青云1,功过都是他人评说,我只求心中快意。”谢神筠缓缓道,“沈霜野,我本就深陷泥沼,你又是为什么要画地为牢?” “为百姓,为社稷。”沈霜野淡然道,他读圣人之言,承满门忠义,六字皆出于肺腑,是他一生立世之基。 “侯爷真是高风亮节,一心为民,我自愧弗如。”谢神筠赞道,“这六个字,换种说法,也可以是为国本,为东宫,这便是侯爷心之所向吗?” 沈霜野毫不动摇:“这不是我心之所向,而是民心所向。” 他们目光交错里暗藏杀机。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沈霜野在这场国本之争中没有明面上倒向东宫,但谢神筠已经明晰他的立场。 今夜过后,他们便是死敌。 瞬息之后,谢神筠率先移开眼,她望向暗巷,灯火未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前后茫茫,唯这方寸小桌是夜中孤岛,一灯尚明。 可惜,他们不是同船人。 谢神筠从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请沈侯爷吃一碗馄饨,便当祝你所愿皆得,心想事成。” “这怎么好意思。”沈霜野眼神瞟过桌上的铜板,话说着,却不见半分不好意思。没办法,他囊中空空,兜里的钱都叫宣蓝蓝那个败家子掏光了。先前坐下来要馄饨的时候还没想起这茬。 “往后总有叫沈侯爷还回来的时候。”谢神筠起身,“侯爷可得细嚼慢咽,把这碗馄饨的滋味尝清楚了。” “既然如此,”沈霜野迎着谢神筠疑惑的目光坦然道,“郡主不如再赏两个铜板,一碗馄饨吃不饱。” 谢神筠愣了一愣,片刻后果真走回来往桌上多放了两个铜板,还问:“够吗?” “够了够了。”沈霜野捏着铜钱打了个旋儿。 外头下了绵绵细雪,谢神筠见沈霜野没有带伞,便说:“阿烟,拿把伞给侯爷。” “不必,”沈霜野道,“我皮糙肉厚,淋着也无碍。” 谢神筠说:“侯爷金贵,要是淋病了讹上我,我可没处说理去。” “我岂是那样不讲理的人,”沈霜野不疾不徐地说,“先是请客,再是借伞,钱债易消,人情难还,欠郡主太多,我只怕还不起。” “这日子还长着,还不还得起,谁又知道呢。”谢神筠展颜,似真似假道,“侯爷要是真还不起,倒还有一个办法。” “我真不卖身的,”沈霜野正色道,“好男不侍二女,烈夫不嫁二妇,我要为我夫人守身如玉,怕是只能辜负郡主一片深情厚意了。” “侯爷多虑了,”谢神筠似笑非笑,咬字清晰,“我说的是,人死债消。”
第17章 白纸巷里见过谢神筠,宣蓝蓝酒就被吓醒了。况春泉原本要送他回敬国公府,他死活不回去,非要守在定远侯府里等沈霜野回来。 况春泉无奈:“宣世子,您又闹什么?” “你懂什么,谢神筠那个人面兽心的,一定有阴谋,我不能让疏远着了她道。”宣蓝蓝很是操心。 “只是偶遇而已。” “什么偶遇,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疏远落入她的魔爪,那还能得好?不行,咱得赶紧去看看。”他搓了搓手,有点迟疑,“谢神筠那么凶,我可打不过她,不行,咱还是得把近卫带上。” “郡主与侯爷独处,怎么算侯爷都不会吃亏的。”况春泉拦住了人,诚恳道。 宣蓝蓝和他大眼瞪小眼,觉得他话还颇有道理。好说歹说,宣蓝蓝总算是被劝下了。 沈芳弥又煮了两个白鸡蛋,剥蛋壳时小声叹了口气。 宣蓝蓝同崔之涣打架的事早传了回来,但沈芳弥没问,宣蓝蓝想了想,说:“我明日让人送两百个鸡蛋来,放心,不会让你没鸡蛋吃。” 说完又对沈芳弥做了个鬼脸,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只好小声咒骂崔之涣不懂规矩,竟然打他的英俊脸蛋。 “你这张脸如今看着还顺眼些。”沈霜野连夜去了趟大理寺查看卷宗,但贡船案是谋反大案,卷宗已经悉数移交刑部,沈霜野无功而返。 他从外头回来,话听了半截,睨着宣蓝蓝,“你怎么还没走?” 宣蓝蓝从座上弹起来:“阿兄!你回来了!”他紧张地凑到沈霜野面前,像是想要看看他有没有受伤,“你受伤了吗?谢神筠对你做了什么?” 沈霜野不明白他的紧张,但他也习惯了宣蓝蓝的一惊一乍,只说:“瑶华郡主能对我做什么,请我吃了一碗馄饨而已。” 宣蓝蓝大惊失色:“她一定是下毒了!你快吐出来!” “你又闹什么?”沈霜野没让他近身,径自落座。昨夜他宴请三司官员,席上吃了酒,如今便觉得热,就着冷茶喝了两杯。 宣蓝蓝还委屈,此时只觉他提心吊胆一夜,沈霜野却不领他情,又气又纳闷道:“阿兄你忘了,你从前拒了同谢神筠的婚事,谢神筠此人自视甚高,又最是心狠记仇,一定早早恨上你了,” 他以己度人,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吃了她给的东西呢?她一定是下毒了。没放毒肯定也放了泻药!” 沈霜野半杯冷茶下肚,也不知听没听见宣蓝蓝的话,半晌后才道:“我什么时候拒过同谢神筠的婚事?” 宣蓝蓝行事乖张,说话也毫无顾忌,又时常夸大其词,叫人分不清他话里真假。但他这次是真急了:“三四年前吧,你入京述职,陛下应是得了圣人的授意来试探于你,结果你说谢神筠骄纵奢靡,不是良配。”宣蓝蓝扯着嗓子道,“谢神筠知道这事之后气得砸了好几个花瓶,扬言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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