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就有弱点,父母妻儿总有在乎的,他俞辛鸿不是孤家寡人,”沈霜野冷静说,“谢神筠没问出来,不像她作风。” “这事儿不对。”沈霜野靠在案后,是放松的姿态,但他眉眼都隐进阴影里,雪光镀上他衣边似描了一层霜,那样冷。 俞辛鸿、陆庭梧、谢神筠……沈霜野在纸上写。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如细密的蛛网错综复杂,但里头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停笔时才发现他最后写了好几个谢神筠的名字,把另外几个人都挤到了角落。 沈霜野揉皱纸团,想:这人确实霸道,连名字都要占个独一份的位置。 沈霜野没理出头绪,管事便到了门外,轻声说:“侯爷,崔家二公子来了,说是来上门赔罪的。” 屋内没动静。 沈霜野还捏着纸团,微微皱眉。 “侯爷,要见吗?”况春泉问。 赐婚已成定局,沈霜野再不待见崔之涣,日后人也得叫他一声兄长。 朝云坊的事情过去也有几日了,在长安城里当了几日的谈资,见两家都没什么动静也就淡了下去。 崔之涣约莫也是挑着时机才来上门赔罪。崔氏清贵,在礼数上不会含糊,内里却也是心高气傲的。但这事含糊不过去,否则日后沈芳弥进门,就是横在两家中间的一根刺。 沈霜野原本想说把人带去正厅,又蓦地想起一桩事来:“我记得庆州城里跟着谢神筠随行宣抚的御史,就是崔之涣?” 沈霜野的记性从不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崔之涣在矿山案中露过脸,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崔之涣出身博陵崔氏,声名煊赫,又是秦叙书的学生,尤其得他珍爱。 庆州的事闹得那样大,随行宣抚的官员有大半都被审问过,他却一直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倒不知道是该说他是太能隐藏还是博陵崔氏的清贵之名实在深入人心。 “庆州一行,是谢神筠点了他去,后续也是他上书弹劾的。在庆州时,最后见到周守愚的也是崔之涣。”沈霜野说,“今日朝堂辩论,他说的话不多,但很犀利,字字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庆州宣抚一行人都是谢神筠亲自点的,各有各的用处。但崔之涣这个人是世家出身,先是后党,又是秦叙书的学生,还是沈家的女婿,他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本身就很有意思。 片刻后,沈霜野推门出来,说:“把人请到正厅。” —— 东晴阁的寒山酿贵为长安一绝,秦宛心今日做东,请一众贵女品酒,席散后谢神筠回了宫中。 崔之涣等在点凤台下,与她见礼:“郡主。” 晚间落了小雪,谢神筠撑伞至廊下,侧耳听了半晌,等着崔之涣开口。 崔之涣果然说道:“矿山案已然落定,私铸兵甲却还没有眉目。俞辛鸿私开矿山不假,郡主却迟迟没有将他的供词递到宫中,是还想再审他一审?” “崔大人高看我了,不过是年节将至,宫中事忙,还未顾得上罢了。”谢神筠淡道。 崔之涣默了片刻,说:“是没顾上还是想从俞辛鸿口中问出些什么?” 谢神筠没有说话。 她没有同崔之涣解释的必要。 崔之涣并不在意,他目光微微下垂,看着雪覆宫禁,继续往下说,“这几日御史台重启贡船案的卷宗,我在其中找到了被流放的府兵名录。” 崔之涣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录,递到谢神筠面前。 “其中有批府兵,去处正是庆州矿山,里头有个人的名字,郡主应当也十分熟悉。”崔之涣不疾不徐道,“太子殿下要翻贡船案不是临时起意。” 风声陡然呼啸,谢神筠转头,在颤音的余韵中盯紧崔之涣。 “早在去年殿下就曾命俞辛鸿去信庆州,照顾数位流放至矿山的府兵,章寻便是通匪案中被流放的府兵之一。但蹊跷的是,俞辛鸿去信庆州不久,那几个府兵就陆续死在了矿山。” 崔之涣点住名录上朱笔圈红的那个名字,抬眼看住谢神筠,“除了章寻。”
第20章 晚间谢神筠入了北衙,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查章寻生平,可有眉目了?” 瞿星桥点头,他也正想说这件事:“郡主,这个章寻,很怪。” 寻常人一生,从生到死,数十页笔墨便能诉尽。章寻的奇怪之处却在于—— “他是一年前才到庆州的,而且是流放至庆州矿山的重犯。”瞿星桥道,“但至矿山后他却没了消息,反而是矿上多了个名叫章寻的主事。” 那位庆州刺史犹带苦意的表情在谢神筠脑中闪现。 “瞒天过海,鸠占鹊巢,”谢神筠道,“这个庆州矿,还真是藏龙卧虎。” 瞿星桥沉沉道:“章寻到矿山之后便改头换面,其中瞒不过矿上的主事人,温岭查矿山多年,连矿山账目都一清二楚,没道理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却未对郡主提及此事,若是如此,只怕庆州矿山种种,也皆在他算计之内。” 庆州一行,无论是沈霜野还是谢神筠,皆成了他手中棋子,半点不察。 他们先入为主,几乎不曾怀疑过那位毫不起眼的庆州父母官,但是从一开始,是温岭告诉他们矿山在私铸兵甲。 温岭是庆州刺史,庆州却不是他说了算,为官者的心性与手段他不缺,他想要成为庆州真正的主事人,就必须先拿掉矿山。 谢神筠思索过其中蹊跷,反而更在乎章寻:“我从前以为章寻的重要之处在于他握着陆庭梧炸毁矿山的证据,如今看来他这个人本身就处处疑点。” 瞿星桥道:“府兵通匪……”他摩挲刀柄,想起了什么,“贡船案中被流放的府兵皆被灭口,独他一人存活,这案子有蹊跷。” 阿烟道:“谋反是大案,卷宗必会入三法司归档,这桩案子我们当时没有注意,如今想来蹊跷之处也甚多。山崩一事如此隐秘,偏偏是这个章寻拿着证据逃出庆州,不会是巧合。” 纵观全局,贡船案和矿山案根本没有关系,但能把它们串起来的那个人是章寻。 矿山山崩猝然,倘若他手上真有证据,那他从一开始到矿山或许就是被安排好的。 “矿山山崩不仅仅是因为陆庭梧担心私铸兵甲暴露。”谢神筠冷漠道,语末已带肃杀,“贡船案才是开始。” —— 俞辛鸿被拖进了一间刑房。 谢神筠就坐在火光的影子里。这是他下狱之后第二次见谢神筠。 俞辛鸿抬手挡了光,他久不见天日,眼睛先泛了疼。那热气在刑狱中是稀罕物,烧炭的火盆却是用来上刑的。 他入了北军狱,却没受过刑,黑暗和寂静瓦解了他的意志。俞辛鸿日夜听着牢里的惨叫,此刻一入刑房身上便泛起了寒意。 没人不怕北军狱的手段。 但此刻这间刑房里只有谢神筠和她的婢女。 “狱中阴冷,我记得俞侍郎膝盖不好,受了寒气便疼痛难忍,”谢神筠道,“这几日俞大人的腿还会痛吗?” 是很正常的语调,俞辛鸿却不自觉打了寒颤。 他们同去庆州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俞辛鸿如今已成阶下囚,谢神筠的客气却还一如既往。 俞辛鸿目光微凝,微一叹气,说:“郡主,有什么话您就直接问吧。” “俞侍郎坦率,那我就直说了。”谢神筠不绕弯子,道,“去年七月,俞侍郎给周守愚去信,要他照顾矿上数位因贡船案获罪的府兵,可有此事?” 前因后果谢神筠都已清清楚楚,隐瞒无用。俞辛鸿点头:“确有此事。” 下一瞬谢神筠的话却让他悬起了心:“是太子殿下要你去信的?” 俞辛鸿沉默稍顷,说:“庆州近北地,矿上苦寒,那些府兵恐挨不住多长时间。殿下仁德,感念那些府兵也曾戍卫有功,护送贡物失利非那些府兵全责,阖族流放已是重罪,再入矿苦劳,和杀了他们无异。” 合情合理。 “殿下仁厚,我自然是知道的。”谢神筠点头,似是叹息,“俞侍郎是绥城人吧?” 她后半句话没头没尾,问得突然。 俞辛鸿沉默的时间更长,他答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他问:“郡主深夜来此,就是想问这个?” 谢神筠道:“我只是一时想起去庆州时俞侍郎提起江安六州,颇为熟稔,方才又听您说庆州近北地,矿山苦寒,这才想起俞侍郎好像就是绥城人,绥城近江安,您熟悉江安风物,也不奇怪。” 俞辛鸿被桌沿挡住的双手猛地一跳。 谢神筠神色如常,又说:“俞侍郎熟悉江安风物,又是工部侍郎,开矿的事也当知道一二。我这里有桩事想要侍郎为我解惑。” 阿烟将名册放到俞辛鸿面前,白纸黑字,满页人名上被划去的朱色斜笔格外醒目。 俞辛鸿被那些名字扎了双目。 那些都是随章寻一道被没入矿山的府兵,名字被划去,便代表他们都已经死了。 狱中狭窄逼仄,高墙之上只有一扇小窗通气,炭气渐生,俞辛鸿口鼻皆堵,隐有窒息之感。 谢神筠不曾放过他。 她语气如常:“既然太子殿下宽仁,要俞侍郎去信照顾这些被没入矿山的府兵,偏偏除章寻之外的其他的六名府兵却在这一年里相继在矿下身陨,俞侍郎便是这样照顾的?这说不通吧?” 俞辛鸿的影子在谢神筠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 谢神筠道:“太子殿下巡检淮南,前日已经回都。殿下此行收获颇丰,已将见闻都写成了折子上呈天听,其中有一件,却是要为去岁哗变的徐、寿二州府兵翻案,殿下仁厚,当真是大周之幸。”她话中似有惋惜,轻描淡写道,“可惜,他们命不好,没等到今日。” 太子感念府兵戍卫有功,便命人照顾,又可怜两州府兵蒙受不白之冤,要为他们翻案,仁德之名必将传颂朝野。 可太子仁德,那将两州府兵定为谋逆,又将其流放的天子又如何呢? 谢神筠说:“不过这些府兵原本就是因谋反重罪而被流放,太子却暗中命人照顾……陛下会不会疑心,当朝太子,原本就和谋逆有关?” “那些府兵——”俞辛鸿喉中嘶哑,字字泣血,“同殿下没有干系。” 谢神筠冷漠说:“有没有干系,你说了不算。” 圣心难测,天威亦不可测。 如今朝堂之上,是谢皇后说了算。 夜深雪重,谢神筠侧首望了眼高处小窗,封窗的冷铁已结了霜。 “你也可以说了算,”谢神筠重新看过去,在俞辛鸿几欲滴血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今夜你我谈话不会被记录在册,太子去信照顾府兵的事我也可以按下不表。俞侍郎,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重新将那写满府兵名字的名册推至俞辛鸿眼下,满目鲜红中只剩一个漆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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