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问:“这些府兵因何而死?” “开矿而死,”良久后,俞辛鸿摇摇头,“殿下命我照料这些府兵是妇人之仁,我却不能坐视殿下陷入谋逆风波,恰好我在庆州私开矿口需要人填矿,就拿这些人充了人头。郡主还想问什么?” 谢神筠和他对视。俞辛鸿双目血丝猩红,方才的失态都被寸寸敛了进去。 他不仅没有回答谢神筠的问题,还将私开矿山的罪责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话中逻辑毫无破绽。 但谢神筠不需要找他话中的漏洞,俞辛鸿的心思她没必要了解,是不是说谎她也不在乎。她手里握着俞辛鸿在乎的东西,也握着他的生死。 “太子若陷谋逆风波,必是和这案子有更深的牵连,又岂是照料几个府兵就能捕风捉影的,”谢神筠声音平稳,“你没说实话。” 俞辛鸿没有作答。 “更有意思的是章寻活下来了。”谢神筠投来的目光似已看穿一切,“俞大人,你有胆量。不管这个人当初是怎么在矿山活下来的,矿山崩塌之后,他就成了你的生路。” 俞辛鸿眼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戳中了他心中隐秘。 谢神筠看得清楚:“你是不是觉得,章寻在你手里,你就握着许多人的命脉,谁也不敢叫你死了。” 刑房里安静下来,俞辛鸿始终缄默。 谢神筠又等了片刻,终于感到失望。 那隐约的失望都化作冰雪,又轻飘飘地从她喉间吐出,“用刑吧。” —— 谢神筠没挪位,阿烟给她添了水就被她叫出去了,这样的场景不适合小姑娘看。 水里泡了几片薄荷叶,又拿冰镇过,谢神筠垂眸执杯,薄荷的冷香好歹能驱散一点脏污之气。 刑房里越发安静,那安静里藏着细碎的声音,像是惨叫,又像是窃窃私语,能逼得人发疯。 谢神筠头也不抬,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让狱卒停下,重复地把那个问题再问上一遍。 又是一盏茶过,刑架上的人血污覆面,已不成人形。 俞辛鸿从喉间溢出的嘶声几不可闻,像含着滚炭从喉头走了一遭,颤音都是痛。 “我不知道……”俞辛鸿抠着木屑,指缝里藏满污血,“是陆庭梧说那些府兵绝不能留……” 谢神筠追问:“那些府兵为什么不能留?府兵通匪的始末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辛鸿艰难摇头:“我不知道……” 谢神筠凝神细思,她握着茶盏,触手温润。俞辛鸿或许一无所知,但他手里还有章寻。 “那章寻呢?陆庭梧要你灭口,你却留下了他,为什么?” 俞辛鸿呼吸顿时急促,片晌后猝然没了声音。 上刑的狱卒迟疑停手,沉声说:“郡主,他好像受不住了。” “哦?”谢神筠搁了茶盏,起身查看。 片刻后她撤了手,抽出帕子细细擦拭过指尖,说:“叫医官来,人醒之后接着问。” 医官早就在门外候着了,阿烟带着医官进门,适时上前道:“娘子,温大人已经到了。”
第21章 温岭被领进来,行礼时微跛的腿脚都被谢神筠看在眼里。 他前几日才摔断了腿,大夫要他静养,气色看着倒还好,就是透过半开的牢门瞥了一眼里头的情形,脸色立时便白了。 谢神筠同样把那份名册给他看了。 “太子曾要俞辛鸿去信照顾被流放至庆州的府兵,这事你知道吗?” “此事……下官确实略知一二。”温岭斟酌道,“但矿山的事我没办法插手,只是听说那些府兵后来……十不存一。” 谢神筠道:“殿下仁厚,照顾几个重犯而已,不是大事。倒是俞辛鸿,阳奉阴违地要置这些府兵于死地,仅仅是为了不想太子殿下同贡船案扯上关系,这似乎说不通吧。” 温岭慢慢说:“殿下要翻贡船案,许是当时就有了这个念头。” “是啊,”谢神筠道,“这么说来,俞辛鸿是深谋远虑,不想太子卷进贡船案。既然如此,其他的府兵,下到矿山不久就死了,唯独这个章寻,却活了一年之久,今次矿山崩塌他也能逃出生天,还真是命大。” 温岭一时默然,拿捏不准谢神筠到底知道了多少。 谢神筠顿了片刻,终于说,“俞辛鸿要你把章寻交给他,许了你什么条件?” 温岭沉默须臾,终是道:“当初俞侍郎来信庆州要将那些府兵灭口,我无意中探听到此事,便以此为威胁,要他给我真正的矿山账目。” 温岭受矿山掣肘多年,等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机会。 “但我不是因此才把章寻交给了俞侍郎。”温岭道,“章寻被救出后,下官曾询问他矿山坍塌事宜,这才知晓矿山崩塌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竟是陆庭梧下令炸毁矿山,我——” 温岭说到此处骤然无声,显是心情复杂难言。 “你担心炸毁矿山的事会牵连到太子。”谢神筠已说出他的未尽之言。 “下官……不敢赌。”温岭见过矿山崩塌后的惨状,因此更不愿意让那些人命都作了党争的工具。 陆庭芳炸毁矿山固然罪大恶极,但无论山崩是否是陆庭梧自作主张,同太子毫无关系,谢神筠都不会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能重创东宫的机会,届时太子又将如何自处?朝中又会起何种波澜纷争? 他不敢赌。 谢神筠站定,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文臣。 谢神筠在琼华阁上说“太子是正统”,是因为她早早便吃过了正统的苦,皇后掌权,被抨击为阴阳颠倒、朝纲失序,东宫屹立,便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她站在这个位置,心腹会背叛,盟友会倒戈,谢神筠谁也不信。 她道:“章寻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太子都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陆庭梧私铸兵甲是事实,炸毁矿山也成定局,来日无论太子能不能登基,他都要踏过尸山血海,没有谁是全然无辜的。 温岭略略提高了声音:“郡主,您应当知道,太子殿下绝不可能和山崩扯上关系!他绝不会、绝不会——” 太子仁德之名称颂朝野,当真是深入人心。 “是,我知道,朝臣也知道,”谢神筠岿然不动,“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敢把章寻交给我?” “你害怕?”谢神筠道,“你就那么笃定,章寻会是东宫的催命符?” “温崇山,你太想当然了。”谢神筠在寒风中转身,语调透出森寒,“有没有章寻根本不重要,矿山山崩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私铸兵甲早已无迹可寻,这枚棋子从逃出生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废掉了。” “但你就不一样了,”谢神筠侧脸如坚冰,“贡船案深不可测,流放到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一个章寻,其他人亦然,这些府兵为什么必须死?而章寻又是凭什么活下来?” 温岭已想清其中关窍,面色越发惨败。 谢神筠点到即止:“催命符这种东西,落在谁手里都一样。” “我不在乎章寻手里的证据,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谢神筠站在风中,口吻凌厉,“但这个人,我要,生死不论。” —— 医官料理好俞辛鸿身上的伤,出门回话:“郡主,人还有口气,拿参片吊住了,如果……”他斟酌着说,开口时透着谨慎,“如果您还要问话,最早也得等明日。” 狱卒还在里面守着。 谢神筠颌首,那医官便退出去了。 甬道里灌满风,顺过那医官身上的药香,夹杂着血气,让谢神筠忍不住皱眉。 有哪里不对劲。 谢神筠对血气十分敏感,但医官要为俞辛鸿治伤,沾染到血气不足为奇,甚至他袖边都还有未干的血渍。 不对。 北司的医官从来不会多话,也绝不会说出“等明日再审问”这种话。 “站住。”谢神筠冷声喝道。 侧旁的阿烟立时拦人。狱中值守的禁卫同样反应迅速,就要封掉他的去路。 那假冒的医官心知暴露,动作极快,掷出的药箱在半空中炸开一团烟雾,阿烟甩袖一挡,再睁眼时医官的身影即刻就在雾中消失了。 禁卫立时追了出去。 阿烟担心烟气有毒,急忙回护到谢神筠身侧,谢神筠眉眼含冰,拂散面前药雾:“没毒。封锁北衙。” 江沉迅速进到刑房查看俞辛鸿的状况,狱卒倒在一旁,人还活着,只是被迷晕了,但俞辛鸿已经没气了。 他对进来的谢神筠摇摇头。 —— 素来安静的北衙忽如骤雨压顶,甲卫执刀鱼贯而出封锁各处。 “禁军夜巡,他过不了兴安门,”江沉道,北衙驻宫城以北,守兴安二门,延熙十一年之后便日趋往内廷靠拢,与六部办事大院分隔两方,“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是穿过东西廊直出北衙,要么是过右银台往六部办事大院去。人要是过了右银台,就不好查了。” 文武分治的弊端在此时显露端倪。 禁军同别的部门素来不和,北衙今夜混进刺客,想要以此为名目查各部办事房,两方都有得闹腾。 那些文官最是难缠,还免不得要上参禁军一个戍卫不严的罪名。 谢神筠问:“那人是什么来路?” “今夜当值的医官告假,那人是个生面孔。”江沉没有查出那人的来历。 “你们北司里出了鬼。”阿烟皱皱眉,道,“仅凭他一个人,混不进来,还有人在帮他。” 按照北军狱的惯例,刑讯之时要配置医官,那人冒充不了禁卫,只有医官的身份有机可乘。 谢神筠忽然道:“不是临时起意。” 谢神筠今夜来此是临时起意,但医官告假可不是。早在今日之前那人就已经做好混进北狱的准备了。 他要杀俞辛鸿不是偶然,而是早有预谋。反而是今夜谢神筠忽然来此提审俞辛鸿的举动打乱了他的计划。 刺客的来历很好猜,除了陆庭梧指使谢神筠不做他想。但她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谢神筠真的是忽然决定要来北衙审问俞辛鸿的吗? 她揪着这个线头往前追溯,那些脉络便逐渐清晰。 不是。 是崔之涣给了她消息。御史台重启贡船案的卷宗,偏偏在这个时候查到贡船案和矿山案的关联,不是巧合。 正这时,瞿星桥疾步进来,道:“郡主,查到了,俞辛鸿入长安之前,还去了一个地方。” 他面沉如水,“——是孤山寺。” 孤山寺这个地名并不稀奇,但稀奇的是谢神筠常年住的别院就在孤山寺后面。 阿烟倏然看向谢神筠,后者眼中风雷隐现。 谢神筠跨出门,在这凉夜感觉到了冷。 院中梅枝上红瓣入目似血,扎得人眼疼。她语调如冰,让人从心底里泛出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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