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安城里,有人一直盯着我呢。” —— 谢神筠没有在北衙久留,今夜北衙出了大乱子,俞辛鸿身死,明日还得向皇后回话,谢神筠熬了半宿,上车之后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疲累。 好在车上寝具一应俱全,方便谢神筠回程时小憩。 炉上煮着热水,阿烟往里面扔柚子叶。今夜谢神筠入了刑房,照例是要先用柚叶水去去晦气。她拧了帕子要递给谢神筠净脸拭手,一边问:“娘子,咱们回——” 她蓦地住口,整个人瞬间凌厉起来。 谢神筠也坐定了,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自己腰间。 她腰后抵了一柄硬物。 沈霜野从榻上坐起,刀柄抵在谢神筠腰间,语气淡然:“郡主,真是巧。” 谢神筠微微侧目,抬手止住了阿烟的动作。 沈霜野方才刻意敛了气息,此时才泄露一二。他倚在堆云织锦的软枕间,身上犹带雪夜清寒。 那寒气仿佛也过到谢神筠肩颈,激起一阵细小的颤栗。 “哇,好巧哦。”谢神筠慢慢说。 —— 马车碾过碎雪,长安的雪才停两日,转眼又下了起来,雪里夹着冰霜,敲檐时声如震雷。 阿烟已经去了车外,临走前忘记关窗,竹窗被敲开半扇,顺着风势来回开阖。 炉火已经被浇熄了。 寒意入骨,榻上的两人谁也没动。 “侯爷要这样同我说话吗?”谢神筠语调平缓。 用以威慑的利刃不曾挪开,描裙绣纹被刀柄截断,皱成一朵残花。 “冒犯了。”沈霜野很讲礼数,但谢神筠心知那都只在口头上。 他没有伤害谢神筠的意思,用来威胁她的东西也只是刀柄。但此刻他收了刀,谢神筠却没挪开,她坐在榻上微一侧身,便堵住了沈霜野的去路。 这榻不窄,容下两人便显得吃力了。 四方插屏围枕,屏上绘神仙彩图,吴带当风,衣袂飘摇。沈霜野靠着枕屛,眉眼如金石,在烛火中晕出璀璨气蕴。 “侯爷今晚甚是狼狈,脱身不易吧?”谢神筠何等聪慧,只一细想便猜出了沈霜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寻常官员出入北衙都得持手书有名目,再做记录,谢神筠可没得到沈霜野来北衙的消息,他出现在此只能是偷偷潜进来。 谢神筠同那假冒的医官打过照面,并不是沈霜野的模样,但禁军封锁北衙追捕医官,沈霜野必然也是因此被困。 短短一夜,俞辛鸿不仅引来了刺客和谢神筠,还引来了沈霜野,谢神筠真是觉得有意思极了。 “我今夜运气好,如有神助,”沈霜野目光从枕屛上的神仙图慢慢滑到谢神筠身上,她裙饰华彩,臂缠朱批,倒好似画中仙人离画而出,“你我同路,便麻烦郡主送我一程了。” “侯爷与我可不是同路人。”谢神筠故意道,她还没忘记沈霜野的拒绝,此刻有事相求便说同路,谢神筠不接这茬。 沈霜野装作不知谢神筠话中深意,只道:“此处只有一条大道,我当然只能与郡主同行,待出了这北衙,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谢神筠还要开口,马匹突然一声长嘶,车架骤然被拦停,谢神筠端坐在榻边,是个无处借力的姿势,身体随即便失去重心,只能扶了榻上一物以作支撑。 车夫是熟手,原本走得也不快,很快便稳了下来。 谢神筠已借力稳住身形,便撑着手想要起身,忽觉手下触感不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 沈霜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叹了口气,道:“郡主,好好说话,别动手成吗?” 谢神筠这才想起来榻上除了沈霜野便再无旁的东西。 那她手下撑住的—— 谢神筠指尖猝然掐紧,她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 “郡主,”沈霜野神色莫测,对她这种明知故犯、过河拆桥的行为深恶痛绝,语气不善地问,“好摸吗?” 谢神筠把手从他腿上挪开,这人不知道吃的什么,一身皮好似铜墙铁壁,那一下掐得她手疼。 但她面色不改,闻言垂眸看过自己指尖,忽地一笑,慢条斯理道:“挺硬的。” 她眼里蕴着潋滟波光,短短三个字竟叫她说出了百转千回的难言意味。 沈霜野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对谢神筠还是不太了解。 他腿上被谢神筠掐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委实不想再来一遭。 “娘子,”阿烟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她不知车内情形,开口时有不易察觉的紧绷,“是禁军。” 谢神筠和沈霜野一同噤声。 夜雪敲窗。
第22章 重玄门在宫城以北,往外是皇家游猎禁苑,平素出入的都是禁军和宫人杂役。今夜戍守的禁军得了消息后便立即封锁重玄门,探查出入马车与软轿。 为首的禁卫拦停车架之后便高声道:“今夜北司有贼人潜入,我等奉命排查,还请贵人行个方便。” 他话音落下,车内却久久无声。 谢神筠出入宫禁,车檐雕兽脑,琉璃灯照夜,银红流苏下挂的是玉牌,一看便知身份。 “我也要查吗?”谢神筠终于开口,声音不见波澜。 枕屛挡住了沈霜野窥探的目光,他从侧后望进谢神筠眼底,她侧颜静如寒水,方才潋滟生辉的波光已无迹可寻,开口时是居高临下的质疑。 她阖该高坐瑶台。 禁卫低眉道:“只要是出这重玄门,都得查。” 话虽如此,但莫说是重玄门,便是谢神筠过丹凤门,也没有禁军敢查她的车架。 谢神筠问:“你说奉命排查,奉的是谁的命?” “奉北司郑指挥使的令。” 谢神筠冷冷道:“那就让郑镶来同我说。” 谢神筠话音一落,以瞿星桥为首的随行近卫刀柄微抬,在大雪中闪过一线寒光,同禁卫成对峙之势。 大雪纷扬,夹着寒霜扑面,阴郁沉云压低,倾泻白流时有如天漏。 正僵持之际,霜白雪幕中忽有一列重甲披雪而出,为首那人红袍佩刀,行若风雷。 这人来时劈开了雪花。 禁卫当即道:“指挥使!” 郑镶红袍沾雪,沾衣即湿,似晕开的一抹血迹。他生得尤其白,能压住血色,在雪夜中形如鬼魅。 郑镶面不改色,瞬息之间已洞悉了两方的对峙。他到了谢神筠车前,一字未问便先赔了罪:“郡主,今日多有冒犯,还请郡主宽宥。” “郑指挥使到了,”谢神筠淡淡道,“你要亲自来查吗?” 禁军如今是皇后手里的刀,郑镶的稳步高升来自于皇后的提拔,他和谢神筠同在御前共事,来往应当十分紧密。 但沈霜野敏锐察觉到了两人对话里的暗潮汹涌。 “卑职不敢,郡主玉驾,卑职岂敢冒犯,”郑镶微微低头,是恭敬的姿态。他是正三品的都指挥使,此刻却甚为客气,“实是方才有禁卫看见贼子似乎在郡主车架附近露过形迹,他们也是忧心贵人安危。” “我才从北司出来,没有看见什么贼子,”谢神筠道,“至于我的安危,就不劳郑大人费心了,郑大人还是好好排查你管辖下的北司是如何混进刺客的吧。” 这话委实诛心,几乎就要把“疏忽不力”四个字扔到郑镶脸上。 以郑镶为首的禁卫脸色齐齐一变。 郑镶却面色如常,他盯着那扇闭合的竹门,彷佛能看见端坐其后的雍容人影。 “卑职受教了。”他慢慢道,抬手示意禁卫,“放行。” 那禁卫一怔,讶道:“大人……” 话音未落便被郑镶的眼刀斩断了声音。 风雪沉重,玄门前的禁卫无声让开,那绷紧的气氛却不得缓解。 片刻后,谢神筠淡淡道:“走吧。” 瞿星桥这才收刀,重新驾起马车,车轮辗过白流,在雪中分开两道蜿蜒的水痕。 待车架出了重玄门,那禁卫来到郑镶身边,低声道:“大人,我分明看见……” 郑镶不语,他盯紧那水痕,片刻后方道:“左骁卫已在右银台截获刺客,你带人速去探明情况。” “是。”那禁卫不敢耽搁,急忙带人走了。 郑镶没动。 侧旁的禁卫提灯为他照路,郑镶抬伞挡了那光,在雪幕中静立良久,最后道:“刚才那个人,以后不要让他出现在郡主面前。” —— 马车已出了重玄门,方才的种种都落在沈霜野眼里,他便道:“看来禁军与郡主也并非是一条心。” 谢神筠关掉竹窗,沾了满指的冷水。闻言只瞟他一眼:“谁叫我如今与侯爷是一条心呢。” 沈霜野:“郡主这话说得太真,我险些便要信了。方才不是还说与我不是同路人吗?” 这话沈霜野决计不会信,谢神筠一言一行都透出假,唯有搅弄风云时的决断杀伐是真。 “观人不能看他言辞如何,行为才更重要,侯爷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谢神筠道,“方才我在郑指挥使面前为了回护于你可是真真切切地将他得罪了,侯爷怎么只记得我口是心非的话,却将我的回护之举全然忘了。” 她也学着沈霜野的模样叹口气:“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了。” “叫郡主失望了,”沈霜野道,“我这人眼拙,实在没有看出来。我倒是只能看到郡主拿我做筏子,立自己的威信。” 谢神筠今日当众让郑镶给她赔罪,为的是他沈霜野么?她根本不怕被人知道她私藏贼子,但她要郑镶在她面前低头。 北衙的花木饱吸血气,都生得葱茏妖异,其中还有历任指挥使的热血浇灌。 执掌北军狱的第一位指挥使是蒋征,但蒋征在延熙九年死在他亲手设立的军狱里,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周群捏造了他的罪状,让他被活活饿死,而周群在那以后崭露头角。 但周群的风光也只有短短三年,郑镶割开了他的喉咙,刀尖那抹热血让他接替周群成了新的指挥使,也让他从此平步青云。 谢神筠站在皇后身侧以后在北衙里安置了江沉,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那就是如今架在郑镶颈上的刀。 郑镶是得皇后器重,但那器重的对象随时可换。北司甚至禁军里都有的是人等着郑镶露出弱点,再将他撕碎分食。 权力具象到人身上时就成了食物,人人都想饱腹。 这是个吃人的朝堂。 而谢神筠胃口很大。 “威信么,看不见摸不着,也就是那么回事,我可不在乎,”谢神筠道,她还不知道沈霜野在心里把她编排成了一个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女妖怪,“倒是侯爷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不问问我要将你送去哪吗?” 她对沈霜野款款一笑,那笑不掺一丝杂质,干净得很,却让沈霜野如触冰雪,心中泛起凉意。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9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