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手边放的不是白水,尝一口就放下了。但她面皮仍是薄,红潮顷刻上脸,在眼尾熏出薄红。 席上有人问:“今年的铨选去岁登科的士子也能参加?” 四月的铨选是朝中头等大事,吏部制定的应选的选格已经颁发到各州县。 科举三年一次,登科之后也不能马上出仕,还得过了吏部组织的关试之后才算取得出身,之后还要守选三年,运气好的三年就能等来一个官职,运气差的等上十年八年也是常事。 裴元璟颌首道:“他们运气好,赶上了九月的关试,今年又有铨选,几位宰相商议之后便说今年的选试他们也能参加。” 魏昇在席间朝裴元璟递话:“珩之,听说省眼的位置还没定下来?” 吏部的考功郎中一职历来是各家必争之地,这位置从去年起就空出来了,到现在都还没争出来。 宣蓝蓝在中间插话道:“这位置且有的争呢。观晨,你不会也想分一杯羹吧?这位置可从来轮不到我们这种闲差上去的。” 魏昇忍俊不禁:“宣云望,你好歹也是敬国公世子,志气总该有点吧?” 宣蓝蓝摇头:“反正我从来不做梦。” 谢神筠侧耳听着他们说话,道:“确实还没定,云望还是可以做一做梦的。” “郡主,那是你说的,”宣蓝蓝乐不可支 ,“要下来调令上写的不是我你得请我吃饭。” “宣云望,论蹭吃混喝的本事我只服你,这就诓出了一顿饭,”魏昇道,“大家赶紧学起来。” 席上众人都笑:“我可没有宣世子那分脸皮,学不来学不来。” 笑过之后宣蓝蓝转头看向崔之涣,道:“省眼这位置历来是从三法司平调,我做不了梦,崔濯玉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他同崔之涣的恩怨众人皆知,当初朝云坊一事后,宣蓝蓝没得着好,崔之涣也登了定远侯府赔罪。 如今沈芳弥和定远侯也坐在席上,有好事的在心底暗叫了一声刺激。 崔之涣抬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宣世子这是想请我吃饭了?” 宣蓝蓝被噎了个正着。 一片朗笑中沈霜野从容开口:“宣世子自不量力了,做什么要与崔御史讨教嘴上功夫,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他话说得圆滑,又兼身份压了两人一头,将暗地里的锋芒都化作了春风细雨,场面顷刻就圆了回去。 谢神筠以手扶额,红潮在乐声里蔓得更明显。 她对面的屏风后映出沈霜野的背影,肩背轮廓和屏风上高峻的山峰重合。他仍是端坐,如霜侵寒野、山镇江流的姿态比旁人都显眼。 谢神筠碰倒酒盏,道:“你们笑什么,这顿饭请来请去左右吃亏的不都是我吗?”她转头对沈芳弥道,“他们要是这样,我就只有让阿昙请我吃饭了。” 沈芳弥也笑。 宴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约着去游湖听春评,谢神筠被那乐声勾得头疼。拒绝了秦宛心的邀请,径自下楼去了。 沈霜野侧头,望见她水红的披帛迤逦而去。 谢神筠沿着回廊往下。这楼建得精巧,回廊凌空悬在外侧,底下的观景台又是浮木搭建,往前一直没入水中。郡王府叫人封了湖,此时碧波万顷不见片帆,惟有湖光山色相映成趣。 湖上风大,她吹了会儿风,脑中渐渐清明。 浮桥掩不住人沉稳的脚步,裴元璟捏着小竹扇过来,同她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湖上风大,小心着凉。” 谢神筠理了理披帛,说:“裴大人站的地方才是风口,风大浪急,可千万小心别湿了鞋。” 裴元璟站得稳稳当当,袍角在风中微动:“郡主都站得稳,我又何必担心。” 他远眺湖光山色,神情淡淡,“谭尚书在工部多年,不算无功,但也无过,你把岳均放到工部,就是立在他眼里的靶子。” “谁说他是靶子?”谢神筠似乎觉得有意思,“他分明是我放在陆庭梧面前的绊脚石。” “他不是,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坐不了,但不意味着他会拱手让人。”裴元璟道,那就是个背锅的位置,陆庭梧想握在自己手里,但绝不会亲自去坐。 “御史台数次稽查都无功而返。你不信任崔之涣,转而换上了许则,但换谁都没用,你对此心知肚明。” 谢神筠道:“陆庭梧在矿山做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工部账目稽查无功而返是因为太子站在陆庭梧身后。你应该劝了太子不要去查工部的账吧?但他没有听你的。” 谢神筠说中了。 工部如今看似清澈如水,实则底下一团烂泥。紫极宫是贺述微与皇帝的博弈,太子原本只须作壁上观,但他没有听裴元璟的劝告。 “北司和御史台同样没有查出问题,”裴元璟淡淡道,“这不是太子殿下能左右的事。” “那我应该谢谢你提醒我我身边还藏着鬼。” “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是故意的。”裴元璟道,“挪用砖木的事牵扯到了圣人,你让许则弹劾工部账目的用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你在盯着工部的账。但如果你真的想彻查工部的账目,去查账的就不该是郑镶。” 权力倾轧中没有立场,只有利益。 郑镶是皇后提拔上去的人,但他也可以在谢神筠的打压中接受来自陆庭梧的示好,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不叫背叛,他只是在为自己谋求出路。 许则的弹劾没有查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不是谢神筠的作风,她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谢神筠太会伪装和隐藏自己,她永远把真实的目的藏在重重迷雾后,只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俞辛鸿死得太容易了,他不该死得那么早,那么干脆。”谢神筠轻巧道,“他是被养在工部的伥鬼,那些不干净的账目都被他吃掉了。” 俞辛鸿是伥鬼,伥鬼不值钱,所以被抛掉时显得那样容易。 但他对谢神筠来说还有价值,她要让死人把吃掉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让你一无所获,所以你得从他的遗物里找到其他值钱的东西。”裴元璟了然道。 谢神筠没有看他:“值钱的东西指的是陆庭梧吗?他听到这种评价大概会很高兴。” 裴元璟也没有看她,他远眺山景,看那颜色都晕成了一道淡淡水墨:“你查工部的账对他来说是种压力,这代表矿山的案子始终没有结束。” 竹扇轻轻磕在掌心,裴元璟道,“但你没有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谢神筠意味深长道。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看着沈霜野从楼上走下来,“盯着庆州矿山的不止我一个,陆庭梧该害怕的也不是我。” 裴元璟也回头:“我忘了,借刀杀人,向来是郡主的拿手好戏。” 沈霜野离得很远,如隔云端。但渐渐便近了,他垂眼看下来的神情显得漫不经心,又有点冷淡。 “你也不遑多让,”谢神筠清清淡淡地说,“孤山寺刺杀的时机挑得很准。” 裴元璟否认得很快,用一种谢神筠太看不起他了的语气说话:“如果是我,我会让你死在庆州。” “在庆州时陆庭梧不该手软的。”谢神筠笃定道,“所以你替他动手了。” 裴元璟不接受这种指责:“我和他的关系没好到那种地步,郡主如果还记得的话,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郡主,珩之!”宣蓝蓝哒哒哒地跑下来了,在回廊上时就探出身来朝他们招招手,身后跟着怀抱琵琶的蝴蝶娘子,“一道去游湖啊。” “升官发财死夫人,加官进爵小登科,”谢神筠眼底含笑,对宣蓝蓝摇了摇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乐意换个未婚夫的,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看来郡主是已经物色好新人了。”裴元璟道。 谢神筠顿了顿,抬眼望向高楼上的人。 沈霜野缓步下楼,鸦羽似的袖栖息在风里,像停云掠水的玄鸟,振翅时威仪遮天盖地。
第36章 谢神筠和裴元璟都在看他。 春云带彩,霞光在天际烧出一片绚丽的红。 “我劝裴大人慎言,”谢神筠眼底浮出凉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当比我清楚。” 裴元璟一顿:“是我失言。” 宣蓝蓝已经站在了浮桥上,隔着栏杆催促沈霜野快点。 沈霜野没有搭理他,遥遥向谢神筠投来一眼,转头去寻沈芳弥。 宣蓝蓝这种时候倒有眼力见了,拉着沈霜野往反方向走:“阿昙要去和崔濯玉游湖,你这个大舅子坐旁边是怎么一回事?还带着刀,一言不合就砍人吗?” “我不砍人,”沈霜野平静道,“我只会把他踹下水。” 宣蓝蓝这个旱鸭子打了个哆嗦。 “你不是不喜欢崔濯玉吗?”沈霜野问。 “不喜欢是一回事,”宣蓝蓝嘟囔道,“天子赐婚,又不能改。只能指望他二人情投意合夫妻美满咯。” “你上次还和崔濯玉打架。”沈霜野指出来。 “那是给他的下马威啊,告诉他咱娘家是有人的,他得把阿昙供起来。” 他们离得远,谢神筠听不清他和宣蓝蓝的对话。 谢神筠看着沈霜野长腿一跨兀自上船,落地时船身轻晃,下盘极稳。 裴元璟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事毕,多留无益,他道,“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案牍劳神,”谢神筠说,“裴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仙人斗法,凡人遭殃,”裴元璟意有所指,“郡主是久住瑶宫的人,哪懂我们凡夫俗子的苦楚。” “裴大人的苦楚不是自找的吗?”谢神筠扶过木栏,流云被她拢在掌心,“仙人也有仙人的烦恼,这世上能不吃苦的只有死人。” 裴元璟垂首:“郡主这样的人,纵然吃苦,也不会太多。” “那我该借你吉言。” 阿烟带了披风下来,疾步到谢神筠身后帮她披上,又叫了画舫过来,扶她上船。 谢神筠站在船上回首,在春风里雍然袅娜:“裴大人,稍你一程?” “不必,”裴元璟招手叫了另一条船,“郡主玩得尽兴。” 谢神筠的船摇晃着离岸。 裴元璟看着水面,荷叶的残梗都沉入水底,重新在春天长出来的是青翠的绿色。 这样的和煦春日,杨柳飘絮都搁在春光里成了风景。 今日谢神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但他对谢神筠说了一句实话。 陆庭梧真该让她死在庆州的。 —— 谢神筠矮身进了舱内,桌上搁了解酒的薄荷茶,拿冰镇过。 “都安排妥当了?”薄荷碧绿的叶子在水中舒展,浅浅的芽,透着稚嫩的羞意。 “是,”阿烟回,“按您的吩咐办的,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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