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颌首,说:“在这湖上随便游游吧。” 阿烟道:“好。” 她出去吩咐船夫绕着春明湖行桨,入夜之后两岸的楼阁便点了灯,对面新起的评台上有女子抱了丝竹管弦出来,衣袂飘飘,唱了一支《春日宴》。 为首那名乐伎歌声柔软缠绵,很是动听。 歌声离得远了,谢神筠掀起帘子去瞧,游人都聚在春评台附近,他们的画舫往湖心深处走,越发安静。湖心种了一片荷,还未到发花时节,只有荷叶亭亭舒展。 谢神筠在潺潺水声里昏昏欲睡,阿烟看天色渐暗,进来挂了灯笼,又看谢神筠以手撑额闭目假寐,不敢打扰她,又出去了。 宣蓝蓝趴在桌上听蝴蝶娘子弹曲,手指敲在膝头合拍。 春明湖水深,水波在船下的轻晃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船身猛地一个摇晃,似乎撞上了什么重物,又像是船底有人在猛烈的敲击,一道破水声传来,紧接着是两柄刺破舱顶的寒刀。 沈霜野警觉,在刺客破水而出的霎那就扑向宣蓝蓝就地滚了个身避过。 舱内桌椅被撞翻,琵琶弦发出一声戗然的停顿,蝴蝶娘子紧紧护着自己的琵琶,口中惊叫。 宣蓝蓝惊魂未定:“怎么回事?!” 船底仍在剧烈的摇晃。 沈霜野随手举过矮凳挡住上头刺来的刀剑,脚步声轻巧地落在他们头顶,黑衣的刺客翻身下来,足足有四五个之多。 “躲桌子下去!”沈霜野喝道。 舱内空间狭窄,前后又是茫茫水域,根本无处逃命,此时他们被困在船上围斗,便是困兽之举,已到绝处。 而船上有一斗之力的只有沈霜野,他还需分去心神来保护宣蓝蓝和蝴蝶娘子。索性宣蓝蓝是个聪明的,带着蝴蝶娘子躲在角落,背上各抗一张竹编小方桌,就像顶了个龟壳,挡住那些刁钻凌厉的攻势。 沈霜野踢飞一张木桌挡住侧方劈来的一刀,刀刃一时卡在木头里,沈霜野顺势拔刀出鞘,挥刀时的气势盈满船舱,手起刀落杀伐果断,血溅了躲在角落的宣蓝蓝一身。 “救命啊!”宣蓝蓝扯着嗓子喊,“有刺客!” 他声音高,顺着湖水传出很远。同时也没闲着,趁乱对着刺客下黑手,举着凳子砸人脑袋,一砸一个准。 寒光斩落了船头的灯笼,那烛火被水一淹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熄灭了,只剩了漫天星斗枕在船底,这本该是个夜枕清梦星河的时候,都叫那血腥气煞了风景。 夜色昏沉,画舫又行至僻静处,这样的刺杀来得悄无声息,又足以掩人耳目。 船身猛地摇晃,宣蓝蓝惊道:“疏远!船破了,水都淹进来了!” 蝴蝶娘子脸色煞白,下裙早已浸在了水中,但神色还算镇定,倒是临危不乱。 “知道了。”沈霜野又解决一个,闻言皱眉,“会凫水吗?” 沈霜野在挽弓骑射上是天才,唯独凫水是有些难度。 北境有横跨三州的曲桑河,沈霜野带宣蓝蓝摸过鱼,险些被淹死。最后是梁行暮叫人把他们救上来,那之后沈霜野下了苦功夫去学,但春明湖水太深了,他没有把握能在水里挡住刺客的围杀。 那些刺客都是从水中来的,潜行时没有动静,可见个个水性都好,如今的状况,下了水只怕更难以逃脱。 “我不会啊!”宣蓝蓝大声说,声音又悔又恨。 “你来长安这么多年没学吗?”沈霜野在刺客密雨般的攻势里抽空道。 他抹掉了脸上的血珠,对方凌空斩下一刀,他抬手相挡,刀刃相接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没学!”宣蓝蓝理直气壮地说,“谁有空想着去学啊?你会吗?” “不会,”沈霜野冷冷道,“那就等死吧。” “哥哥哥,”宣蓝蓝掀桌躲过刺客一刀,背着矮桌转了个圈,“别啊,这么几个人对你来说不是手起刀落的事?” “你是母鸡吗?叫唤什么?”沈霜野懒得搭理他。 倒是一边的蝴蝶娘子悄声说:“世子,妾身会水,只是水性不佳。” 她面露难色。 这些刺客没有那么简单,出手颇有章法,彼此配合有度,不是寻常杀手。 舱顶被打出了豁口,木屑在空中翻飞,遮挡了人的视线。一个刺客趁机攻击沈霜野的眼睛,另一个刺客攻他下盘。沈霜野挑飞了刺客的剑,把人踢出了窗口。 只是原本就倾斜的船体经不住他们这样的打斗,摇晃的越发厉害,竟似要倾覆。 “疏远!”宣蓝蓝抱着窗棱大叫,“船真的要翻了!” “那就跳下去。”沈霜野仍旧冷声说。 宣蓝蓝哭丧着声音:“怎么跳啊?我怕水!” “沈侯爷!宣世子!”远处有三三俩俩的画舫过来,但都不敢靠近。有人提着嗓子喊,船上灯笼在夜色中明灭,“出什么事了?” 剩下的刺客见势不妙,为首那个吹了一声哨,带着受伤的人一并跳入湖中,片刻后,湖水的涟漪退去,只剩下画舫倾覆时引起的漩涡。 沈霜野盯着水里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刺客全部退走后才收了刀。此时船身已有大半没入水中,船夫早在刺客来袭时就不见了踪影。沈霜野站立不稳,撑在船头的舱顶,又俯身把宣蓝蓝和蝴蝶娘子拉上来。 谢神筠站在船头,远远瞧着那艘即将沉没的画舫。画舫沉没时会带起水流,其他船只已经不敢再靠近了。 沈霜野当机立断:“下水。” 宣蓝蓝看着深不可测的水面就直泛哆嗦:“怎么下去啊?” 沈霜野皱眉,倏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踢了下去。 “沈甜甜!”宣蓝蓝在水里挣扎,“你大爷的!” 沈霜野拆了块木板给他,宣蓝蓝忙不迭地扒拉住了。蝴蝶娘子见状自己乖乖把琵琶绑在背上,下水去了,她自己会游水,倒是三人里最不必担心的。 最近那条船的船夫扔了条绳子过来,又有人下水来救,三人顺着绳子过去。 到了船头,阿烟急忙把蝴蝶娘子扶上来,谢神筠解了披风裹在她身上,好好一个美人突逢大变骇得脸色苍白,仍不忘礼数,谢过谢神筠后才进舱内去。 宣蓝蓝在水里泡了会儿,手上早就没力气了,沈霜野正要把他托上去,却见谢神筠绣鞋抵在船头,鞋履上镶着细小珍珠,在水波中印出璀璨的光。 “这是发生了何事?”谢神筠低头看着他们,问,“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郡主先让我们上去再说。”早春的湖水冰冷刺骨,宣蓝蓝泡在水里被冻得面色发白。 谢神筠仍是没动,只看着沈霜野。 沈霜野迎着她目光,说:“船上遇袭,船沉了。郡主没看见吗?” “天太黑,我没瞧清楚。”谢神筠佯作惊讶道,“看来你仇家挺多。” 沈霜野目光沉沉,说:“郡主怎知人是冲我来的?” “天子脚下也敢行凶,刺客本事颇大,不是冲你,难不成是冲宣世子或者那位蝴蝶娘子来的?”她蹲下去,“侯爷这个人哪,平素就自视甚高,得罪了人还不自知,长安里想杀你的人可不少呢。”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道:“也包括郡主吗?” 谢神筠脚下使了些力,堵在船头不肯叫他们上来:“沈侯爷此言,是不想上来了?” 沈霜野上不上去宣蓝蓝不管,他是要上去的,见状忙不迭道:“要上要上,郡主今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打了个激灵,可怜地说,“郡主先让我们上去吧?” 宣蓝蓝嘴上说着可怜话,也拿眼神去示意沈霜野。 “想上来可以,”谢神筠道,她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认真的,“叫姐姐。” 谢神筠立在船头,裙摆盖了鞋面,裙边绣了一圈折枝纹,她生得实在太好,肌骨丰润盈光,漆夜被拦在她身后,眼前是无垠波光。 “姐姐!暮姐姐,好姐姐,”宣蓝蓝嘴快,又嘴甜,“快让我们上去吧。” “你呢?”谢神筠拿眼睨着沈霜野,她在半明半暗处,昏光分割了两重山水,都映在谢神筠眼中。 她站在星河下,水里也是星河,夜风送起一船清梦,都在这山光水色间浑成了一汪风月。 沈霜野不知道谢神筠还有给别人当姐姐的癖好。
第37章 沈霜野没叫过谁姐姐。 他没见过谢神筠这样的人,是一场冷冰冰的迤逦梦,连着那声“姐姐”也有了别样含义。 “郡主也喜欢到处认弟弟吗?我以为有赵王殿下和临川郡王叫你姐姐就够了。” 沈霜野见过血,杀戾之气如浓云汇聚眼底,酝酿着风暴。 被他盯着就像是被野兽盯上,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要避开他的目光。 谢神筠后颈生出点颤栗。 “别人我当然没有兴趣,你——”谢神筠俯身下来,“另当别论。” 沈霜野眼神变了。 那一瞬扑面而来的凶戾寒芒几乎要将谢神筠撕裂,但她享受这种贴着刀尖行走的感觉,这让她生出病态似的快感。 还不够。 夜色中似乎有根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 谢神筠的眼神让人想把她狠狠撞碎。 “……姐姐。”沈霜野声音很哑,让谢神筠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那句姐姐含在他唇齿间吐出来,不像示弱,倒有种蓄势待发的凶猛,像被嚼磨了无数遍,连带着也要把谢神筠连皮带骨,一并吞咽下去。 他这样叫谢神筠,不该是在此刻,她在船上,他在水里,她纤尘不染,他满身血污。 该是在闺阁里,床帏间,他握着谢神筠,叫她无枝可依、无力可借,只能在他掌中把玩,再贴在她耳边,恶意满满地唤她一声“姐姐”。 他会待谢神筠心狠。 可沈霜野也知道,叫她姐姐的人不少。荀诩叫她暮姐姐,连宣蓝蓝也可以唤她一声姐姐。 那没什么特殊的。 沈霜野尝到了齿间的血气,那真是让人嫉妒。这样可怖的占有欲被一句轻巧的“姐姐”勾起。 谢神筠赢了,但她还不肯见好就收。 “我没听清楚。” 下一瞬她脚踝上传来一阵巨力,那被掐住的地方瞬间收紧,力度大得让谢神筠只想喘息。 隔着绫袜,沈霜野湿漉漉的手把轻薄的布料也濡湿了,那点湿意黏腻的贴在谢神筠肌肤上,明明是冰凉的,却又像蹿起了一把火,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烧,烧得她唇瓣殷红。 沈霜野只虚虚握了一下,倏忽又放开。他好似一时冲动想把谢神筠拖下水,却又在握上去的那一刻改了主意。 那点湿意还停留在谢神筠脚踝上。夜太黑,宣蓝蓝没瞧清楚他的动作。 “暮姐姐,”沈霜野声音更哑,却说得越发清楚,他仰望谢神筠,那点子没处使的狠劲都沉在眼神里,赤裸裸地摊开在谢神筠面前,最后变成了攥紧她的五指,“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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