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就奇在这里,”况春泉微一抿唇,说,“私铸兵甲的事没有传出风声。” 只能是皇后按下了此事。 “私铸兵甲等同谋逆,没有确凿证据,谁也不敢妄动,”沈霜野将庆州和长安的事都细细捋过,道,“陆庭梧呢?” “他在山崩之下重伤未愈,上书说正是因为他发现工部账目不对这才去巡察矿山,引来这场惊天之祸。”况春泉说,“说法没有问题,证据也很充分。” 甚至同况春泉早前有过的猜测不谋而合。 “但他在庆州的时候没有开口。”沈霜野道。 况春泉迟疑:“或许是防着郡主?” “他有什么必要防着谢神筠?恰恰相反,不管陆庭梧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在庆州时便应该竭力帮助朝中派来的宣抚使查案,但他没有这样做,”沈霜野道,“要么是他知道矿山案的内情,要么就是他想把矿山案引到别人身上去。” 无论是哪种,陆庭梧都干净不了。 “他不仅是在庆州没有开口,发现工部账目不对,他没有上呈工部主事官,而是私下巡察,他在怀疑谁?”沈霜野道,“岑华群谨慎,派往庆州的只是一个六品主事,倒是谭理,如今要自顾不暇了。” 陆庭梧的供词毫无破绽,但上到工部尚书谭理,下到派去庆州的宣抚使,全都被他的供词套住了。 “矿山的事绕不开工部监管,工部说得上话的人就那几个。”况春泉了然道,“谭尚书是贺相公提拔上来的,在谭理之前,工部十年里换过四位主官,皆出自谢皇后提拔。谭理若退,工部就会变成皇后的囊中物。” 大周立国之初,朝堂是世家的天下,五姓七望深植朝野,与皇权难容。昭孝皇帝欲将淮阴公主下嫁卢氏三郎,被断然拒绝,崔氏高傲清贵,甚至敢直骂天子。 世家在权力的角逐中结成天然同盟,皇权不过是他们俯视的傀儡。 天子科举改制之前,门荫是入仕的独木桥,凌霄阁文臣之名,没有寒门子的姓氏。明宪年间真正加授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只有贺述微是出身寒门,到了延熙初年,贺述微空有帝师之名,新朝辅政左相却仍是王氏王兖。 谢皇后以女子之身稳掌权柄近十年,甚至稳压东宫一头,同样也是世家的出身给了她那样的底气。 “未必。工部尚书的位置重要,谭理这个人却不重要。”沈霜野道,他对朝中局势了然于心,谭理当初能当上这个工部尚书,本身就是一种平衡。因为他不是出身世家,也不是陆仆射的学生,谭理之前,工部尚书的位置本该由俞辛鸿来坐,但贺述微最后强势提拔了谭理。 矿山和私铸兵甲息息相关,陆庭梧、俞辛鸿、谭理,工部如今牵扯进去的几个人在私铸兵甲的案子中面目都是模糊的,辨不清立场。 “龙虎相争,胜负难料。”沈霜野眺向窗外雪景,雪上寒梅初绽,零星透红,“朝堂可不是圣人或者贺相说了算。” 圣上虽然因病退居西苑,但大周的朝堂仍然是天子说了算。天子倚重贺相,贺述微便是中书宰相,天子爱重皇后,皇后便能揽过朝中大权。 可惜,天家无父子。 堂中静了片刻,沈霜野盯着花枝,突兀问起,“谢神筠这两日在干什么?” 谢神筠还在宫中。 年底六部事忙,官员考绩和开支核定是头等大事。三省官员入琼华阁议事,吵了数日都没个结果。 谢神筠是执笔人,她离京数日,积了不少事,近来又因矿山的案子劳神,已有几日不曾睡好。 杂事稍歇,谢神筠趁着清静下来检阅礼部拟出的迎驾东宫的章程,这是如今的要紧事。 “东宫有喜,陛下想择日子敬告天地,又怕损了福气,便只在静堂斋戒,”谢神筠有意简化礼部的繁琐礼仪,道,“陛下尚且如此,迎驾东宫更不宜隆重。” “东华门迎驾太子……是贺相的意思。”礼官讷讷道。 谢神筠笔势稍顿,轻轻道:“贺相的意思……是要太子越过陛下去吗?” “下官不敢!”礼官立时伏地告罪,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堂中稍静。 礼官以额触地,在那长久的安静中汗湿透里衣。
第11章 谢神筠捏着笔,垂袖如天边云,她道:“礼制典仪没有比礼部更清楚的,若郑大人拿捏不准,便去请教魏尚书。”谢神筠声音平缓,“太子回宫在即,迎驾的仪典不要出差错。” “是。”礼官提袍起身,再生不出反驳的心思。 礼官去后,皇后身边的秉笔女官杨蕙入内,禀报说:“圣人要明堂议事,臣已命人宣召几位宰执,请郡主随侍旁记。” 谢神筠搁笔,便知要议的是要事。 皇后才召重臣议过事,见杨蕙领着谢神筠进来,便让朝臣都退下了。 “陛下得了喜事,近来旧事重提,想要新起一座紫极宫练道修玄,且有得闹腾。”皇后案上放着两仪殿新送来的紫极宫图纸,纸上飞檐雪瓦,华美至极。 “紫极宫不好建,”谢神筠心念一转,揣摩皇后的意思,“但谭尚书如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顺应圣意才是他的第一要紧事。” 皇帝因着风疾渐不理政事,近年来都常居清静堂一心修道。去岁皇帝便想要修西宫以供练道修玄,他自己画的图纸,要效仿前朝升仙台修成一座紫极宫。中书省以奢侈伤财为由封驳了。 皇帝尤不死心,又找到工部尚书谭理施压,想要绕过中书省直接由工部拟个章程出来。 谭理向来以中书令贺述微的意思为重,贺述微说不行,他便在皇帝面前百般推脱,皇帝气得不行,又拿他毫无办法,只好恹恹地按下此事。 此刻旧事重提,分明是拿捏住了谭理不敢拒绝。谭理也确实不能再如之前那般硬气拒绝。 皇后在查工部的账,谭理这个尚书撇不清干系,如今能保住他的只有皇帝。 皇后冷淡道:“要顺应圣意的可不仅仅是谭理。” 天际堆云,暗了明堂灯火。谢神筠在侧,窥见皇后瞬息昏暗间的蹙眉。 天子既然要保谭理,那就是在逼迫皇后让步了。 谢神筠便心下明了,皇帝要修紫极宫不是偶然。 庆州的水越搅越混,反而把脏东西都沉到了下头。皇后按着私铸兵甲的事没提,只在前朝紧盯着工部的账目,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矛头指向的是陆仆射,陆周涯背后站的可是太子。 这座紫极宫挑在这个时候建,是皇帝的表态。 工部那里可以打压,但不能牵涉到太子。皇后也可以揽权,但大周只有一个天子。 琼华阁高在九重,俯瞰东宫又如何,太极宫只有一个主人,这天下姓李,太子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就看谭理识不识时务了。”皇后道。 谢神筠默了一瞬,几位宰执尚未入阁,她便将过手的事务都向皇后禀过,又说:“太子殿下不日入都,贺相的意思是要在东华门迎驾东宫,殿下是君,礼部拟出的仪典也没有逾制,就这样办也无不可,” 她先是中规中矩道,而后话锋一转,说,“不过,近日陛下一直在斋戒祈福,迎驾的仪典过繁有些招眼,过简又恐招人口舌,我不好做主,圣人不若将此事呈给陛下圣裁。” 琼华阁中昏暗不过片刻,云开雪霁,复得光灿。光影攀上谢神筠衣角,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皇后眉心渐松,点头道:“把礼部拟出的仪典送去西苑给陛下过目,就照陛下的意思来吧。”又问,“工部那边如今是谁主事?” 谢神筠道:“谭尚书停职在家,俞辛鸿未归,如今是四司郎中共同主事,重要的便上呈由陆仆射定夺。” “把陆仆射一并叫来,”皇后目光落到纸上飞檐上,冷淡说,“这座紫极宫年后就要动工,谭理若是不肯,那这个工部尚书的位置,就换人来坐。” 侧旁杨蕙垂眸应是。 一时的退让不算什么,皇后眸光澄澈如琉璃,她会赢。 —— 两日后皇帝风疾有所好转,在两仪殿召见沈霜野。 天气晴好,日光破开雪云斜过飞檐一角,投到沈霜野脚下。 他入都述职,本该先觐见圣上,可他归京那日却是先拜见了皇后。先拜皇后再见圣上,无异于阴阳倒序。 皇帝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常着道袍,病容都被掩在天子威严下。但他缠绵病榻数载,没说两句话便咳得厉害。 御前二十四衙门总管陈英侍立在侧,急忙递上热茶,道:“陛下风疾未愈,可不能动气。” 沈霜野目光不着痕迹瞥过被皇帝扔在一旁的黄麻纸,朱批鲜明,皇帝手边却无笔墨,显然是才从琼华阁送来的。 沈霜野观其神色,斟酌道:“圣上千万保重身体。” 皇帝摆摆手,喝了口热茶缓缓嗓子:“老毛病了。”他目光下垂,陡然显出厌倦姿态,“去告诉皇后,就说宫中靡费,诸事从简。” “诶。”陈英应了一声,招来一个小黄门,将天子口谕传往琼华阁。 沈霜野神色如常,心里却一沉。 听闻贺相为迎驾东宫一事在明堂上据理力争,如今皇帝却说诸事从简,显然是不喜贺相提议。 皇帝缓过气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关切道:“兵部的奏报,朕看过了,说你在鹿野一战中受了重伤,如今可好些了?” “谢陛下垂询,”沈霜野一笑,“臣已无大碍。” “为将者,九死一生。你在外征战四方,旧伤沉疴难愈,别趁着年轻觉得自己能抗,”皇帝净了手,在潦水声中提及沈霜野阿父,“你阿耶若不是因着旧伤复发,朕如今还能多上一位忠臣良将。” 沈氏一门皆是能名入武安阁的良将,沈霜野少时意气风发,便是神都王侯也入不了眼。沈决战死后北境诸镇险些哗变,沈霜野一力整肃燕北铁骑,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立下不世战功。皇帝亲至明德门外相迎,那是延熙十四年春。 如今他已成为大周北境的屏障。 沈霜野平静地笑了笑:“臣也只想如阿耶一般,为君报国,九死不悔。” “你同你阿耶一样,都是好儿郎。”皇帝接了帕子拭手,欣慰道,“朕同你阿耶是少时情谊,当年甚至想过将永宜聘给他做儿媳,你阿耶倒好,竟还瞧不上朕的亲妹妹。” 天家中父子相疑、兄弟相杀,都是寻常事。他同沈决自幼相识,又得他一力扶持,情谊自然不同于旁人。 可不知是不是话说多了,皇帝竟又轻轻加了一句:“阿决从前……总是瞧不上我的。” 他少时荒唐,如何能及得上意比凌云的靖王长兄。 沈霜野闻言不过一哂,道:“若我阿耶尚在,定会与圣上争辩,他如何敢瞧不上永宜公主,不过是北境苦寒,公主金尊玉贵,怎能去苦寒之地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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