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人心易变”之类的车轱辘话。 没想到,宣榕端着茶杯,沉吟道:“考核期太长了。” 在场众人一静。 少女声若清泉:“县官五年一考核,这五年,足够让他紧紧把控当地权势,为非作歹的野心日涨。改为三年,或许会好一些。同时,亲眷最好不要在一地为官,防止沆瀣一气——婿舅这种关系也要严查。” 那位发难的文人,一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这是个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的答案。 但她说得对。近乎于直指本质。 他似是觉得被拂了面子,阴阳怪气道:“这话说得,容小姐像是有办法改考核期时长似的。唉要我说啊,京中定下的规矩,有时候是让人难办!” 这话一出,附和不少:“就是!” “知道章大人今儿为何晚到吗?” “怎么?” “还不是有的京官想一出是一出!突然要州郡十年的卷宗文书,熬着半月整理好,卡着期限交上去!” 章平听得满头大汗——他是想给昔咏难堪,但不怎么敢向皇家抱怨。 立刻制止喝道:“怎么说话的?!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再累也是为了报答君王厚爱。” 宣榕却若有所思,她没出声。 耶律尧顺手将侍女刚上的点心,也摆在她桌上,问道:“怎么,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第10章 见月 一般饭后会上果脯,但今夜点心里,居然有新鲜的瓜果。 也不知是从南方何处,快马加鞭送来的。 鎏金萃玉冰盘,盛着被雕刻成花蕊的不同果肉,恍若堆起了一捧春色—— 而这只是琳琅宴席里,再小不过的一道饭后餐点。 宣榕回过神,摇头道:“这是章平故意摆给我看的。否则,他大可以将晚宴设在明日,忙完政事后。” 方才是在想,京中怎么突然要这么多卷宗。 一连想到几个敏感可能。 但这不便与外人说,于是,宣榕随意指了指果碟,嗓音温和道: “方才在算细账。郡守年俸不过两千石,各地米价不同,但约莫一千两。今儿这顿宴席至少百两,所以不会是章大人自掏腰包,至于公使钱么——” 宣榕笑得无奈:“按照陇西的银税收支,一年能撑得起三场吧。”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正说明大齐国力鼎盛么?” “盛极易衰。”宣榕毫不避讳地道,“更何况,这种规格宴席,一年不可能只有三场。其余开销呢?很多时候上面人下来巡视,又喜欢……” 她不想将火气摆上明面,及时顿住,若有所感地偏过头,看到耶律尧正专心听她说话。 青年侧脸轮廓精致,在下颚处收起一道锋利的弧度,而他眉骨深邃,有几分高冠华服也压不住的野性。 但眸光却是专注的。 即使没看她,看向的是对面坐席外的篱栅攀花。 见她停住,方才慢吞吞转过眸子:“怎么?” 宣榕叹了口气,道:“给你看个有意思的吧。” 说着,她捻了几颗蓝色莓果吃。 许是这种水果太小,色泽不艳,在果盘里是作为陪衬落底的。量也不多。 于是,宣榕吃得很慢很仔细,一副喜欢极了的样子。 章平很快就注意到了,使了个眼色给下人,耳语几句。 不出片刻,一大碟莓果就送到了宣榕席位上。 在场无人不是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宣榕却有几分索然无味,她将玉盘一推,对耶律尧道: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你信不信,最迟明日,甚至今夜晚间,狄道城内所有的莓果,都会被送到我房间?” 在十成十把握下,“你信不信”这种话,本身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 宣榕就没想过在对方口里听到第二种回答,但没想到,耶律尧偏偏来了那句:“不信。” 宣榕:“……” 耶律尧不动声色道:“来打个赌?我赌不会。” 宣榕哭笑不得:“……你一定会输的。” 耶律尧屈指,隔空点了点昔咏道:“那不一定。昔咏的紫电不是被我折了么,按理说,我该赔她一把剑。要是这次赌赢了,一笔勾销如何?” 见他坚持,宣榕捂额:“行。” 却闭口不提若她赢了,赌注如何。 她没有将这场打赌当真。 而上方,虽说算不上宾主尽欢,但明面上气氛也都到了,每个人都能做到虚假的其乐融融。 直到有人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听说昔帅早年游走江湖,曾与野狗争食,真的假的?” 在场微微一静,唯有乐舞鼓点如雷。 “有野狗朝我吠。”昔咏稳坐泰山,好像话中主角不是她,“我把这畜生皮给剥下来,做了那年过冬的皮草。” 说着,她指了指身后长剑,露出尖牙一笑:“当时用的这把剑,大人可想观摩观摩?” 另一人接过话:“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双剑出,必见血,折煞我等了。” 又道:“也听人讲起过,昔大人刚入行伍,是女扮男装,和糙汉们同睡一张床,居然没被人发现吗?” “怎么没有!我记得当时那事儿闹得大——” 众人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这位几如神话的女帅。 很奇怪,若她是男人,那她忍辱负重、为族伸冤,可以叫做“仁义”,她杀伐果断、登青云梯,可以称作“痛快”。 “他”可以是所有人的楷模。就算有对“他”作风不满,也能就事论事赞“他”一句枭雄。 可惜她是女子。那她被同舍士兵发觉身份,被人威胁非礼。 反倒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饭后闲谈了。 哪怕当事人倍感冒犯,也能用“酒后失言”轻轻盖过。 可昔咏并不是那待宰羔羊。 她不急不缓地饮尽杯中酒,然后将酒杯一扔。 白玉瓷盏与杯盘相撞,碎玉声里,昔咏一字一句森然而道:“诸位,说完没有?说完,轮到我了。” “当时一号八人,论箭术,射箭比不上我,论兵法,沙盘敌不过我。只能扭扭捏捏地揪着雌雄不放,下了药想睡我。怎么,我该给他们这个脸?” 宣榕很安静地敛眸听着。 在逐渐寂静的氛围里,忽然看向章平。 她那双杏眸,色泽极浅,纯如清潭,平素总是恬淡,这一眼却含了冷然警告: “章大人,听说那一日昭平郡主刚好在,她说,‘为将士者,当以军功论刑赏’。言下之意,无论男女,都该就事论处。所以这七人因下药残害同僚,被戚将军逐出军营,昔大人下手过狠,也被杖责十板。这事儿能算揭过去吧?” 章平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他僵了僵:“是……” 宣榕淡淡道:“我看诸位大人揪着不放,还以为对郡主和戚将军的处置不满呢。” 章平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不敢不敢。容……姑娘所言甚是,是我们酒后失言了,该罚!该罚!” 这场晚宴,以各方心怀鬼胎结束。 新月渐满,晚间,宣榕一行人回到下榻的驿馆。 昔咏仍旧莫名其妙:“章平有毛病吧?!搞得和我有杀父之仇一样!一晚上喝酒就没痛快过,时不时绵里藏针来两句,我还不好太甩人面子,怕落个肚量小的大帽子。” 宣榕想了想:“萧越是他老师,也是那年春闱座师。” 昔咏还是想不通:“死的是我家里人还是他萧越?他审案想着卖人情,做成死案的时候,有想过别人无辜吗?!” 容松容渡很识趣没敢说一句话。 一人领一间房舍去睡了。 好在昔咏也没撒酒疯的习惯,将宣榕安顿好后,也去盥室洗干净酒味。 换了身干净衣服,提剑准备来给小郡主守夜。 这时,有马车匆匆赶来,车檐上挂着郡守的牌子。昏黄的马提灯火,在车夫的手里晕开。 昔咏:“……?” 她愣了愣,见车夫一路小跑过来,细声细气道:“昔大人,我家老爷说陇西穷乡僻壤,不比望都来得繁华舒坦,让小的来给贵人送点东西,好歹缓和缓和。” 一阵忙活后,蚕桑被褥,丝云软枕,几件绸缎衣物都被搬上驿站二楼。另外是几个小匣子的胭脂水粉,说是当地特色。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 触手冰凉。 宣榕打开一看,里面碎冰铺陈,上面是一层一层的蓝果。 饱满晶莹,像是满箱暗蓝色调的珍珠。 她意料之中地苦笑一声,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昔咏道:“无事,想来是我在宴席上多吃了几口,章平以为我喜欢呢。昔大人你把它们都退回去吧。” 等昔咏满头雾水,领命走后,宣榕才推开窗,对廊外的人道:“你什么时候在这的,也是被马车声吵醒的吗?” 月色下,耶律尧正靠着廊柱,垂着眼,瞥了眼那道匆忙骑马奔走的身影,看不出神色地道:“没睡。怪不得昔咏对你如此恭敬,原来你也有恩于她。” “我那时七岁,什么也不懂。”宣榕无奈极了,翻这些陈年往事,甚至会让她些微忸怩,“真的。我就随便瞎说的。” 耶律尧却认真道:“对你而言是微不足道一句话,对她来说,说不定是价值千金的救命言。” 宣榕真的不想再提这件事儿了,便轻轻转过话头:“打赌你输了哦,章平刚送来一大箱子蓝果,我让昔大人送回去了。” 耶律尧“嗯”了声:“我看到了。我会赔昔咏一把好剑。除此之外,你还要什么?今儿宴上,你没说赌注,那就当什么都行吧。” 宣榕:“……不用了。” 耶律尧却摆了摆手,转身回房去了,也不知道听到还是没听到。 他夜间总是情绪淡淡,像在压制什么,话也少。 宣榕没打算叫他,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所以,第二天灿阳高照,青年递过来一把匕首时,宣榕近乎是疑惑道:“这是什么?” “很久之前炼的一把匕首。”耶律尧拇指在把侧一扣,锋刃出鞘,“看看?” 这把轻盈的匕首,有着朴实无华的刀鞘,只有在打开时,锐利感才扑面而来。 雪亮的刀面上,刻着“见月”二字。 恍然真如明月在天,月照千里。 如见月色。 宣榕有那么一瞬间,是心动的,但这本就是个必输无疑的赌,耶律尧摆明儿给她送匕首。 无功不受禄,没道理收下,她唇齿微张,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驿站下吵吵嚷嚷的声儿—— “求各位大人了,让我见见章平吧——他就算不要我这个糟糠妻也就罢了,他还是我孩儿的爹啊!” 那是一位蓬头垢面的仆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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