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一个稍微干净些许的,九、十岁的孩童,正局促绞着手,似乎不太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目光。 宣榕也看了过去。 她微微蹙眉,就听见耶律尧差不多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章平儿子?这么俊俏的小孩儿,长得和他那面团样有丁点像吗?”
第11章 寻夫 这小孩儿浓眉大眼,长相周正。 章平人到中年发福,也依稀能看出细眉长目,鹰钩鼻,厚唇瓣。脸上总是三分憨厚笑意,像个散财的弥勒佛。 在宣榕看来,说萧越和章平是父子,都要比这俩人是父子来得让人信服。 可她仍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府衙离这远着,她怎么到这边来寻章平了?” 从廊檐外望,附近州郡士兵已要驱逐这位妇人,宣榕便将匕首合归木鞘,递还给耶律尧: “耶律,这刀淬得漂亮锋利,是不可多得的宝刃。但我武功不行,它在我这会明珠蒙尘的,你收回去吧。” 说着,她一提裙摆,步履匆匆地下楼。 身姿亭亭,即使快步也不显仓促,走到兵卒面前,温声说了句什么。 又弯下腰,不知从哪个荷包里摸出一颗麦芽糖给小男孩,最后,才和那名神色不安的仆妇轻声交谈起来。 耶律尧于二楼垂眸,一言不发。 良久,才摸摸用脑袋蹭了蹭他指腹,像是在安慰他的竹叶青,笑道:“无事,当年炼这把刀的时候,我本就没期待过,它能被送出去。” 下一刻,他收敛起所有情愫,漫不经心道:“走,像有好戏登场,下去瞧瞧。” 而另一边,那位妇人千里迢迢赶来,险些被兵卒驱赶,本就受惊。 乍一见到宣榕如此柔声慢语,姿容若神,差点没给她哭出来:“我我我是从巴中来的,官话说得不地道,姑娘莫见怪。” 宣榕在巴蜀游历过数月,方言不会说,但能从她糊成一团的音色里,勉强猜出个大概,便道:“没得事。只不过……夫人自称是章平妻子……可章平当年在京,早就娶妻生子过了。” 记得是萧越做的媒,娶的是三品大理寺卿家的女儿。 后来章平外放,任职陇西,妻儿也是跟过来了的。 闻此言,妇人眼眶中泪水再也止不住,清泪划过脏灰的脸,冲出两道泪痕:“造孽啊!造孽!我供他吃供他穿,供他考上举人,给他凑够盘缠,让他赴京赶考,可他怎么就、怎么就……” 妇人嚎啕一声:“不要我们了呢?” 在场所有兵卒听到上司密辛,都面面相觑。有机灵的,互相使了个眼色,匆忙矮身通风报信去了。 宣榕呼吸微微一紧,若这事属实,那章平前程自此毁尽。 即使不属实,挑着昔大人在的日子,将这对母子送来,也能给章平找不快—— 章平这是得罪了谁不成? “昔咏起早去了陇西的练兵场巡视,章平陪同。”旁边,耶律尧不知何时也下了楼,他说得轻描淡写,“待会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一来,情形会非常复杂。” 一想到恨不得给章平来一榔头的昔大人…… 宣榕:“……” 于是,她握住妇人的手,温声问道:“夫人和章大人自幼相识?” “自然……”妇人被牵进了驿馆院落,她就是个乡野仆妇,在官家面前,还是会不自觉忐忑,“他和我一条街上的,自小书读的不错,家里就把我许配给了他。成婚五年,都是我操持家务,他专心念书考功名,那时候虽然清贫,但他待我也好,谁知道……” 春闱三年一考,宣榕算了算近几年殿试的年岁。 问道:“九年前,乾泰五年?” 妇人哽咽:“是……蜀地多山险峻,出一趟远门难,我本以为他死了,才这么多年杳无音信。钱又给他读书、凑盘缠了,好容易七八年再攒了点钱,想出来寻寻他消息……要是他真的遭难,我也能死了这份心,可他偏偏……” 可他偏偏活得风生水起。 “你怎么知道他在此处的?” “这边算是从蜀至京的必经道,我沿着走,又沿路打听当年可有叫‘章平’的学子,入住打尖啊、借宿啊……前不久,我打听到郡守老爷就叫这个名字,好像进士及第的年岁,也是九年前。我就……赶来了。” 宣榕又问了些话,最后软言细语安慰:“夫人放心,若是真的,我会为你主持公道。” 妇人愣了愣,但没把她这话当真,她不安道:“可姑娘,那是一州郡守啊……” 宣榕唇齿微启,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院外忙不迭的一串声儿:“哎哟哎哟,都什么跟什么啊!昔帅你听着小兵误报误传,本府可干不出抛妻弃子的勾当!一定是有误会!” 说曹操曹操到。 一个敦实的身影下了马轿,半走半跑了过来,他擦擦脸上细汗,先是对宣榕鞠了一揖,又环顾问道:“何事,方才正和昔帅在看兵演练呢,谁找本府?” 有侍卫胆战心惊地,将情况原封不动简述了一遍。 没想到,章平先是一蹙眉,旋即笑得一脸和蔼,将那张胖乎乎的脸转向妇人,如释重负道:“哎哟夫人!我可是地地道道的陇西人!您看我长得可像你家相公啊?” 妇人在看到章平的那一瞬,就陷入了尴尬,她讷讷道:“这……不是,确实不是……他比你高,也不长这样……” 章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您看我连巴蜀话都不会讲,这肯定是个误会,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夫人你说是不是?” 妇人下意识点点头:“……对。” 可她又茫然起来:“那我家相公呢……他、他又在哪呢……?” 许是妇人脸上绝望太甚,本想看章平好戏、刺他几句的昔咏,也住了嘴,转而言道:“再找找,许能有音讯。” 章平闻言,像是为了在宣榕面前留个“热心”印象,连忙揽活:“这样吧夫人,我帮你找!你啊,放心地在陇西住一段时间,把你相公样貌什么的,和我说明白,我派人去找。” 又状似为难道:“只不过这么多年,可能难度不小。” 妇人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支撑她一路走来的希冀不见了,脊梁骨都仿佛折了几寸,她喉间发紧,终是拒绝道: “不必了……九年啊,肯定找不到了。怎敢再兴师动众,让您派人找……您若是可怜我,给我点盘缠,让我回家就行。” * 那位名字都没留下的妇人,终是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去。 章平倒也热心,连夜安排了车马,当着宣榕的面,将母子二人送上了车,拍着胸脯保证道:“郡主放心,臣一定将他二人平安送回。” 宣榕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她本也只打算在狄道住上三天,不想惊扰太多人,便没有越俎代庖安排人手。 可她也确实有几分不安,章平的神情,妇人的描述,再三在脑中朔回。这使她半夜惊来时,发现嗓子都有些微哑,便让同样被她惊动的昔咏倒了杯水。 “郡主,怎么了?”昔咏警觉道,“可是梦魇?” 宣榕哑着嗓子道:“不,不是,不对劲。昔大人,你最快多久能搞到吏部十五年来的官吏记录?” “……”昔咏小心翼翼道,“……这玩意,理论上,只有京城才有。快马加鞭给您送来,也得十天半月。” 宣榕便道:“那你去打听,九年前章平——是设宴请我们的那位章平——当年可有在萧家借宿!” 她想到了某个可能,心猛然一揪。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轻轻扣了三下。 昔咏猛然抬头:“谁?”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吵你,不过既然醒了,小菩萨,有件事你最好还是立刻知道比较好。”门外月色正浓,耶律尧放平的小臂上,玄鹰敛翅而立,白银般的色泽给一人一鹰都笼上肃杀。 他语气淡淡道:“它们告诉我,今儿那对母子,正在被人追杀。”
第12章 把脉 耶律尧这句话,让宣榕登时睡意全无。 她披衣系带,命昔咏去叫醒容松容渡,又出门走向回廊,问道:“谁告诉你的?” “它们。”耶律尧顿了顿,那条白日里不见踪影的银环蛇探出脑袋。 蠢蠢欲动想要贴过来,又顾忌什么似的,只敢在主人后颈处嘶了声。 这让玄鹰颇为不屑地一抖翅膀。 宣榕没注意到猛禽间的暗涌,了然道:“那二人在哪?” 耶律尧略一思忖:“狄道城外三十里处,母子俩从马车跳下去,滚进树林间了。追虹替他们扛了一击,啄瞎一人,但这两个车夫还在追。妇孺力气不足,跑不快行不远,我能使法子帮他们拖延会人,但还是凶多吉少。” 而与此同时,容松二人也提着窄长绣春刀,快步走了过来。 “郡主郡主!昔大人说那对母子出事了?!” “可有具体方位?我和阿松去救人。 宣榕便将目光投向耶律尧,和他护腕上的鹰,有几分为难:“它……追虹应该知道。” 容松:“……啊?” 他和那鹰大眼瞪小眼,又抬眸看向逆着月光的耶律尧,语气硬邦邦的:“我也听不懂鸟语啊!” 耶律尧并非侍卫,亦非齐人。 在他国算得上位高权重,与自己也只有年少交情、今时交易。肯来告知情况,已是善举—— 宣榕不好开口再要他做什么,便道:“耶律,城外三十里,是南是东?有标志……” 没想到,耶律尧将小臂一抬,玄鹰振翅,从长廊一跃而出,直奔青天。 他指着鹰道:“跟着追虹。” 容松容渡:“……???” 容松:“你开玩笑呢吧耶律尧?!它又不认我!别路上给我们来一口!” “你不招惹它就……”耶律尧按了按眉骨,也知这话说得不能让人信服,便沉声道,“算了,我和你们一块去吧。直线三十里路,骑快马七拐八折也得半时辰,速走。你弓箭给我。” 容松快要炸毛了。 他擅箭术,十四岁时,郡主赠了他乘风弓、金羽箭,他宝贝得紧,平日都是供起来。 于是,他眼巴巴地看向宣榕,想让郡主拒绝。 容松虽比她还大两岁,但凡事都有哥哥撑着,性情率真到有些孩子气。 她平日也都纵着,但这次,想到耶律尧那天一箭之威,宣榕只能正色道:“阿松,拿给他。你们小心为上,不可轻敌。” 容松蔫头耷脑:“是……” 深秋寒风呼啸嚎鸣。 骏马嘶鸣而驰,带着三人没入沉沉夜色。 宣榕睡不着,干脆又披了件长衣,磨了墨,就着一盏孤灯默佛经。 昔咏默默给她添了盏灯。 一字一字的墨迹渐干,最后一捺收尾,宣榕在夜色里,轻轻问道:“昔大人,你可知何为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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