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顺着长廊走到院中,下意识地往某间院落瞥了一眼,就看到站在庭院之中的季檀。他脚步一顿,笑道:“季大人汇报了一晚上?” 季檀拢袖摇头:“这倒不是。我在等你。” 说着,他侧眸,示意身后人道:“把你方才告诉我的话,再当着他的面重复一遍。” 那是一个小男孩,恭敬地抄手立在季檀身后,学舌一般道:“‘秦州北边洪湖有林间栈道,很安全,直穿过去,便能入晋。不用费劲地从旁边秦岭绕道。’——大人,他是这么说的。” 耶律尧沉默看他半晌,嗤笑一声:“不愧是监律司出来的,攻心算计手段了得。洪湖那处栈道,这三年是淹了还是毁了?” 季檀拱手:“想必阁下也不遑多让,当年在北疆的谋篇布局,可比我这狠辣攻心多了,经验更丰。这不,立刻猜到破绽在哪了么。栈道去年年中被水冲垮,一直没有重建。” 耶律尧轻笑道:“不敢相比——酒里加了料?” “毋庸紧张。静安散,无色无味,安神放松之用。”季檀叹道,“否则你着实太警惕了些。” 耶律尧睨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季檀觉得,他想把自己头拧下来,只听见那语气里危险至极:“今夜,那间酒肆,哪些是演戏,哪些是过客?” 季檀淡定道:“大半个都是衙门的武将。他们上下级,那女子甚至官职还在调戏她的酒客之上,你倒也不用打抱不平,更不必捅到郡主面前。说不准那位女官现在正在教训底下人,把小孩踹疼了。” 耶律尧顿住,从唇齿之间溢出一声笑来:“做事真是稳妥,不落任何口舌。” 季檀与他对视:“那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如何为臣的么?” 他轻描淡写道:“我从不对郡主有任何隐瞒。上到家国大事,下到府宅琐碎,说的都是真话,也不屑于只说部分真话来搬动是非。所以,她很信我。” 耶律尧淡声道:“看出来了,所以你打算和她再嚼次舌根?” 季檀不语,谨慎地看向他。 耶律尧挑衅般笑出声来,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行,你若觉得证据不够,我再给你一点便是。之前在望都一见,还以为季大人不过寻常官吏,书生意气,是靠她扶持才青云直上。今日总算知道,她为何这般看重你了。” “你果然记得。什么失忆,不过糊弄郡主的鬼话——”季檀冷冷道,转身行至门前,扣门。 他为臣子,自然要为主君排除一切隐患。郡主应要知此变数,才不至于陷入被动。 正要求见。 身后,耶律尧却笑道:“不用禀报,我这就向她坦白。” 说着,他迎上屋内温和的问询,道:“是我,有话和你说。”
第97章 分开 耶律尧反客为主, 决定自行坦白—— 季檀倒也没多惊讶。 他们二人虽不熟悉,但都是聪明人。 这短短一天下来,几乎也摸清了对方的处事风格, 季檀知道他不会放任自身处于被动,不甚在意道:“若你能主动坦白, 自然更好。郡主信你, 不要辜负她的信任。” 耶律尧却轻哂一声:“说得真是大义凛然, 你敢说, 你完全没有私心么?” 季檀抬眸反问:“敢问我该有何私心?” 耶律尧脸上看不出喜怒:“今晚试探,是你自行其是的吧。她身侧有暗卫守候,处事有幕僚参谋, 我难道还能起到什么左右朝局的作用么——退一万步讲,我能听你们机密, 等我带这些机密回北疆, 早已成了旧闻。既然无关国事……” 他嘲讽一笑:“你觉得我在怀疑你是什么私心?” 季檀宦海沉浮多年, 同样不露声色:“郡主之事,本就算国事。” 耶律尧道:“这么说, 你是完全的忠君报国之心了?” 季檀道:“这是自然。倒是阁下这般放肆,有恃无恐……” 耶律尧哂笑:“如何?” 季檀镇定道:“不也就是仗着失忆胡作非为么?若你无病, 郡主待你还会如此纵容?” 耶律尧微微一顿, 笑道:“绝不会训斥我就是了。” 这一厢攻防打了个有来有回。 而房中脚步走近, 两人不再压低声互相试探,默契静音。 于是, 宣榕打开门来, 就看到杵得跟门神似的,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微微一愣:“你们……都还有事情吗?” 话是“你们”,看向的却是季檀。毕竟从下午开始, 他就禀报案略,也才告退不久。 季檀自觉退后,将目光转向耶律尧。 宣榕不明白这是在闹哪出,就听到耶律尧轻描淡写地道:“他没有,回来路上偶遇季大人,聊了几句。我有。” 宣榕温声笑道:“什么事?” 离得近,能嗅到青年身上飘来的酒香。 逆着月光看去,他神色清明,泰然自若道:“我恢复记忆了,来和你说一声。不跟你继续北上了,今夜也晚了,不好趁夜走,我明日一早出发回北疆。” “……” 宣榕怔了怔,良久才道:“突然恢复的吗?可有不适。” 耶律尧坦然点头:“对,今夜在外喝酒,突然恢复的。还行,头有点疼,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我明早顺路去医馆瞧瞧。” “今夜”这两字,让季檀意识到不妙:“你——” 早已恢复记忆,却刻意把节点调至今夜。 不啻于明晃晃的阳谋和威胁。 他若是敢说今夜进行了试探,试出这人假装失忆、刻意隐瞒。 耶律尧就绝对敢反咬他一口。 扭曲真相,伪装成被他用童年苦痛恶意刺激,才陡然恢复记忆。 这种不入流的布局,司空见惯。 他也没对郡主隐瞒过。 但试出成果来是一码事,逼得人病情反复,又是一码事。 耶律尧用此威胁,再用“自行离开”为筹码,换他不戳破“假装失忆”。 果然,耶律尧显然知道其中微妙,偏首侧眸,冷冷道:“怎的,季大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但说无妨。” 季檀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眸:“并无。” 能逼走他,倒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明面上的针锋相对,变为暗流涌动。 宣榕品出几分不对劲:“……才刚恢复,就急着要走吗?” 耶律尧抚了抚护腕,慢条斯理道:“哈里克快镇不住场子了,不走怎么行,我可不想赶回去给他收尸。更何况,我在此也无事可做,帮不到你什么忙,反而可能给你添堵。” 他说这话时,垂眸侧望,避开宣榕视线。 似是有几分抗拒。 宣榕愣了又愣,唇齿微张,想要说什么,但季檀在此,她不好开口,半晌,才道:“你挑匹快马走。但置备各路关口的通关文牒,怎么着也得两天,恐怕要后天下午才走得成。” 耶律尧静默片刻,拒绝道:“我直接走西凉边境,穿高原至达邬山。不必相送。” 这下宣榕无话可说了。 月色照得她眸光澄淡,姿容无暇,像是缥缈于世。她收敛起所有情绪,温和有礼地道:“好。” 送走两人,宣榕退回室内。 莫名觉得喉咙堵得慌。 而烛火跳窜,她沉默看了很久,拢住不安的烛火,俯身吹灭。 翌日,晴空万里,是个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季檀一拨人有皇命在身,行程都是火急火燎的,甚至天没亮就启程赶路。 一众官兵押送犯人和囚车,骑马而出。 晨曦光芒从马辔照过,骏马似是被热狠了,难耐地嘶鸣一声。 不仅是马,人也怕热,整个驿馆里的窗门几乎都半开着。 庭院之中的假山流水,遮盖住远去的马蹄踏踏。 一扇侧窗前,耶律尧抱臂横眸,冷眼旁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绕行来到后院马厩。 有随侍行官在喂马,这些良驹都金贵,能日行千里,吃得草料也精细。见他过来,连忙道:“郡主知会过了,给您备好了马。” 耶律尧脚步一顿:“多谢。” 随侍将马给他牵来,那是一匹汗血宝马,精壮矫健。随侍随口问道:“走前不和郡主说一声么?” 那匹马应是从州府新牵的,鼻子喷气,颇为认生。耶律尧便抬手抚了抚它的头,额头与它相碰,等它没那么抵触了,才道:“不了。劳烦大人替我转告一下。近来多谢照顾,也请大人带我托告感激之情。” 虽说他敢和季檀叫板,笃定宣榕绝不会训斥他。 但其余诸事,他都赌不起。 赌不起宣榕心境,赌不起她如今看法,更赌不起“等你恢复记忆再说”,等来的到底是拒绝,还是缓判,还是……欣然接受。 人生俗世,江河万里,二十年挣扎。 他对待万事万物,都可以狂傲恣肆,不放在心上。 除了对她。 千般因果,万种凡思。 不过化为三个字——“他不敢”。 …… 从秦州回京,紧赶慢赶,也不过十来天的路程。 宣榕归京时,恰逢三伏天,哪怕是地处北方的望都,也热得不成样子。 帝王携了后宫去往行宫避暑,带走一众大臣随扈。 因此,整个帝都反而变得萧静不少。 朝堂政事渐消,宣榕也没想往行宫凑热闹,就窝在家里头,捡起许久没练的一副碑帖,仔细临摹。 有人端着一碗冰汤过来,笑眯眯道:“绒花儿这几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方才唤了你好几声都没应。” 少女静静端坐,乌发垂腰,眉目清淡犹如远山高水,清湛的眸子抬眸看来时,尘世都仿佛因此安静了一瞬。 她闻言抬头,轻轻道:“娘亲,我只是写得太入神了。” 长公主一袭浓紫绸裙,艳压群芳,大步凑过来,赞了几句宣榕临的碑帖,督促她喝了解暑去湿的莲子汤,才道:“那也不至于没听到我说的话。” 宣榕按了按眉心:“没歇息好。” 长公主话锋一转:“耶律尧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本就性格直爽,又位高权重,不需要对任何人弯弯绕绕,也习惯了有什么说什么。 宣榕一噎,放下碗勺道:“他情况大好,先行回北疆了。” 长公主摸摸下巴,咂摸道:“突然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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