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压低声道:“带我去一楼。” 容渡自然照办,找了个由头领她进入。 一楼宽阔气派,浮雕林立,一尊太祖降虎雕塑占据半壁江山,雕塑左右往下,是开国文武二十四重臣。皆是铜塑金漆,在百盏灯火里,熠熠生辉。 这一层仅是入门迎客,不是请客吃饭的地儿。无厢房雅间,亦无设宴大厅。 但烧了一排地龙,铜炉炙烤,宣榕扫了眼,没细数,但应当也有二十四个。她挨个虚虚摸了摸铜炉身,在触碰到左侧长梯附近的某一铜炉时,顿住了脚步,侧首道:“这顶上掀得开吗?” 容渡抬臂握住炉鼎双耳,皱眉低声道:“臣试一试。您想找什么吗?可这炉盖上纹路缝隙这么窄,熏烟能出,兵刃可不能进啊!” 宣榕看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撼动不了炉盖,便道:“算了,多叫几个人来,让他们合力打开。” 容渡应是。在众人群力掀盖时,容渡压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郡主?” “凉的。”宣榕轻声道,“那个炉子温度低上不少,半凉了。里面炭火应该熄了许多。打开看看,若里面有血,那消失的凶器,在这里。” 炉盖几乎被掀起,容渡看向那极窄极精致的镂花,愣了愣:“不是?怎么进去的?” 宣榕走到被掀下来,竖立靠在炉身的铜盖前,抬手一捻镂空之处,放到鼻尖轻嗅,摇了摇头:“消失了。” 容渡:“???” 宣榕便将左手指尖一抬,凑到他面前。 只见那白皙柔嫩的指腹上,一抹干涸血痕几成灰烬。甚至很难看出它是残血。 宣榕又踮起脚尖,瞥了眼铜炉里居中灭了的炭火,炭火上褐色痕迹,显得很是头疼:“凶器消失了。按照寻常想法,要么丢掉凶器,要么擦干血迹藏于怀中。一直带到久辉阁,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暗示栽赃,也有可能,这里能更快处理掉凶器,凶手有恃无恐,仍旧能施施然上楼继续赴宴。” 容渡大骇:“那是……?” 宣榕神色有点冷:“是冰,有人做了冰刀。从锋利程度看,应当有模具。” 事情进展到此,已不是简单的杀人案了。 摆明了有人设局,一杀人,二栽赃,三,激怒太子殿下。 不知最后会牵扯到多少人。又或者,到哪一层为止,抛个替罪羊出来。 容渡举棋不定:“那……那现在是……?” 宣榕没亲眼瞧见如舒公的尸身,但听到伤情描述,已是胸口发闷。 她握拳按胸,沉吟片刻:“这事我管不了。监律司也管不了。去给娘亲送句口信吧,我先回府了。同时,速去其余几个嫌犯府上和亲邻处搜索,模具或许还在。哦对了,还有一事,所有嫌犯扣押和审讯,小心有人下杀手。” 容渡领命,仍旧像兄长一样,将“弟弟”领出,刚想唤个同僚顺带送她回府,便听清朗一声:“阿松。” 宣榕:“……” 她迟疑着转身,果见一个小少年负手而立,明黄滚蟒华贵骄矜,四面八方火光闪烁,他面色沉凝:“我就知道是你!!!” 他痛心疾首:“果然是你!!!” 宣榕:“…………” 谢旻未点破她身份,甚至挥手让随从退后,缓缓道:“你不是说,你不会插手此事吗?” 宣榕轻轻道:“阿旻,我说的是,他若真杀人,我必不包庇。” 谢旻扯出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眶止不住泛红:“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在恼,你又选择保他,不站我这边。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帮理不帮亲也不是这么用的。” “……”哪跟哪啊,宣榕犹疑道,“耶律?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她尚未从风寒痊愈,脸色尚带苍白,唇瓣也没多少血色,一指那边被小心挪出保存的湿血炭,没被谢旻激烈的情绪感染,依旧平和:“这处痕迹你看到了,是疑点。而且还有一点,你不是喜欢喊御林军的人,今日,谁把御林军喊来的,谁让人弯弓搭箭的?” 话音刚落,谢旻眯了眯眼:“萧……?” 他本也是权谋里浸泡长大的,意识到不对劲,含糊地一掠而过,转而痛斥:“可你也不能大病初愈,手掌又被划伤的大半夜,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啊?!要睡不要睡了!那伤口我一看就疼,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流过这么多血?!” 宣榕:“……” 宣榕低头看向手掌伤口。 纱布上渗出了淡淡的红。 谢旻更为大惊失色:“又崩了?!藏月这么锋?怪不得一直锁起来。” 他上前一把抓住宣榕手腕,左右端详,下了断定:“你这手得残小半月。快回去吧!别再插手了!!!若你之前没搭理过耶律尧,我不信今天的替罪羔羊会是他!摆明了有人借机除他!当初你就不该给他出头。” 本以为宣榕会辩驳,没想到,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有时候权势无罪。 但奈何人心善猜忌,无罪变有罪。 宣榕定定地看着掌心,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 她还无法掌握这把锋利的刀。 谢旻一看她居然赞同,更惊疑了:“姐???” 宣榕拢袖,袖里,是习惯随身携带的藏月。她左思右想,还是缓步上楼:“我去和耶律说几句话。证据已有人去查了,阿旻,你先预排一下这事会如何收场。” 谢旻脸色阴晴不定,怒极反笑:“收场?若真是他,我要让他收不了场。萧妃刚生的小儿给了他底气是吧,敢算计到我头上——阿渡,你跟着表姐上去。” 五楼视野宽阔,厅堂里杯盏狼藉,好端端一场晚宴,以官兵拘人结束。 刚走上去,就能瞧到耶律尧靠坐廊柱,修长的手摩挲着一只白玉杯。他一挑眼帘,盯着着宣榕自然下垂的右袖袖袍,半晌,笑道:“郡主可真是慈悲心善,又来帮我了?” 宣榕在他身侧站定,垂眸,轻声道:“你是早就猜出凶手是谁了吗?” 耶律尧缓缓道:“不,我亲眼看到了。” 宣榕问他:“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耶律尧冷笑道:“我没给够谢旻暗示吗?是他榆木脑袋绕不过来!而且,我就算说了,谁会信?不过打草惊蛇,赶着催促他们去销毁证据——如果证据还有的话。” 宣榕苦笑了声:“所以你在把这事闹大。” 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惊动帝王,能听他当面陈述。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没闹大么。” 宣榕默然:“你……今日可能还得去昭狱一趟。不过没事,我令人看守注意了,不会出现什么‘畏罪自杀’之类的……” 感同身受的胸口疼,风寒初愈后的头疼,还有掌心指腹疼,她微不可查“嘶”了声,将右手负到背后,接着道:“抱歉。我……” “你又要替谁抱歉?”耶律尧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见她手掌微颤,冷不丁打断道,“真周到,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在天煞孤星身边找罪受的。”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个笑:“可是小菩萨,我之前不就告诉你,不要插手么。现在,若没人教过你,我再说一遍——若不能一帮到底,就不要给任何人希冀,可行?” 说着,他将手中杯盏一掷,玉杯滚入厅中狼藉。 而耶律尧起身,抬脚就要向楼下走去。 “……”宣榕无言以对。她确是好心,但也确实让他陷入危机。 若非耶律尧本性沉冷,临危不乱,换任何一个十六岁少年,都无法自保。 她唇瓣微抿,喊了声:“耶律。” 耶律尧脚步一顿,微微侧了侧头。 宣榕道:“……我不会再插手了。” 耶律尧冷淡地一颔首:“那挺好的。” 他不打算再说什么,又是抬步要走,却忽然双瞳骤缩。 因为宣榕走至他面前,将一把珠光闪烁的弯刀递来,上刻王庭历代首领姓名,这把刀在北疆的地位,与大齐的传国玉玺并无二致。 宝刀映入他湛蓝眸底,像落了一夜星河、一弯明月。 宣榕轻轻道:“这把刀给你。等你回了北疆,你可以说你是从大齐赢来的,或者说服我们还给你的。怎么长脸面怎么说,都行。至少有的部落,还信君权神授,以刀为契。” 她将刀塞进耶律尧手中,本想说句客套的“神佛保佑你”,但又想到那护身符他从未戴过,八成不信异教神明,便轻轻道:“愿天神萨满庇佑你。” 耶律尧完全僵住了。任凭她动作。 宣榕抽出耶律尧另一只手上的仿制弯刀,道:“这把我先拿走了,若日后你想要,再找我来取。或者直接传信来望都,我让人给你送回。” 说着,宣榕就左手拿了仿刀,左转准备离去。 耶律尧这才回神,猛然抬手,本想抓她右手,想起什么,蓦然松手,只抓住她袖摆。他眼中情绪翻滚,喉结滚动,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嗓音沙哑道:“……好。” 自此分别。 在这之后,宣榕没有再在望都见过耶律尧。 她只是听过一些消息。 比如,最终判定的凶手是一个学子,咬死自己和如舒公有龃龉,看他不惯,痛下杀手。 也比如,战无不胜的赵大将军突然当廷跪拜,说自己本姓为“昔”,当年亭坡一案有猫腻,请求重查。萧阁老当场白了脸。一场肃清就此拉开帷幕。 再比如,六月仲暑,北疆三位质子被放归其国。 宣榕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坐着看书,任由漂亮的三花猫跳上窗柩,再跳入她怀中。 容松在一旁嗑着瓜子:“这猫养得越来越好了!去年冬天刚捡回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养不活呢!” 宣榕不置可否,用细长的手指给猫梳毛。 容渡则怒目而视:“你瓜子壳小心点!崩到我脸上了!!!” “……”容松咳得谨慎了些,接着唠嗑,从天南唠到海北,不知怎的,说到了北疆。他消息最是灵通,“哎呀”一声道:“郡主,听说那小子死了。” 宣榕没反应过来:“谁啊?” 容松一吐瓜子皮:“耶律尧。护送的兵卫说的,离北疆边境还有点路呢,那两位就迫不及待杀人了,不过也是,回北疆就是他兄弟俩的地盘了,自然气势嚣张起来。不过据说尸首残得厉害,脸都烂了。郡主,郡主?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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