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陡然弯腰,干呕了一声。 怀中猫受惊跃出。 她抬眸看向窗外,狸奴一跃蹦上方台,又跳入树上。 它在寒冬夜前被捡来,如此脆弱,只需离开人,就会死亡。 他们也一样。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捡到奄奄一息的猫时,她很轻声问父亲:“天底下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猫,很多这样的人?” 父亲摸摸她脑袋:“嗯。但你可以先救一只。” 可她并没有救下。 宣榕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大手狂搅,四肢百骸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胃部灼烧,腹部撕裂,头痛如麻。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宣榕到最后水米不进,甫一进食,就呕吐不已。 有天夜晚,她烧得迷迷糊糊,问守在床边的父母:“爹爹,我不懂,他图什么呢?” 父亲迟疑问道:“……谁?” 宣榕轻声道:“萧阁老。他对如舒公一直和和气气的的……而且,他已经位极人臣,有女封妃了,不是吗?在胸口捅那么多刀,不痛吗……” 她说的断断续续,念叨了很多。 父亲本想斟酌开口答她,却见她又沉沉睡去,只得作罢,良久,一声长叹。 这场病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护国寺住持慢悠悠来转了圈,给了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又把他云游四方的师弟给扯了过来。 那位年逾九十的邱明大师发须皆白,宣榕和他聊了小半天,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阁里老僧说道: “老朽带她去看一看红尘,不走远,在最繁荣富饶的江南。这偌大尘世间,多的是生死离别,也多的是无能为力。殿下,您二人将郡主护得太过,也并非好事。阳生阴,白生黑,人有贪嗔痴念,阴暗处也是众生。而且,姑苏寒山寺也可养病,您二位放心。” 她瞧见屏风另一侧,朦朦胧胧的,父亲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了几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轻而又轻道:“可。” 在离开望都前,宣榕再次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藏月”。即便仿制,也寒光凛冽。她默不作声地将弯刀锁扣锁住,系在腰间。 去了江南。 * 十一岁的她,尚且不能握住整个刀鞘。 十三岁的她,默不作声锁了弯刀。 如今,数年过去,宣榕掌心也大了不少,至少,能熟练耍出一个漂亮刀花。 她沉吟片刻,打算过几日给耶律尧送去—— 看他念念不忘,想想也知道这母亲遗物对他而言,有多重要。至于他当年假死之后有何际遇,为何沾了琉璃净火蛊,她虽有好奇,但也不便多问。 只能隐约复盘出他当时考量。 若真随两个哥哥一齐回北疆,必定死路一条。不如先脱身,再从某个部落突破,逐个取信,招揽自己势力,才有一线生机。 作为旁观者事后回看,也不得不承认,耶律尧选了唯一一条剑走偏锋的正确之路。 唔,而且,最后闹得那么僵,如今耶律态度也算尚可,即使是有求于她要解蛊,也让她松了口气——至少应当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她? 宣榕陷入沉思。却忽然听到窗外似是被人扣了一扣。 宣榕:“…………???” 她一头雾水循声而至,打开窗,先是扫了眼树上,没看到人,松了口气,往旁边一看,果然见到追虹扑闪着翅膀,嘴里叼了把沉甸甸的刀,脚踝处还有一筒信。 刀是真藏月,信上笔锋凌厉,言简意赅:换。
第29章 祈福 宣榕捏着信纸, 微微犯难。 如今耶律尧是令北疆十三族俯首臣称的王,而藏月代表其身份,她不可能真的将其收回。私交未笃到这个地步, 以国邦交角度更是说不通。 于是,她回桌前提起刀, 尝试挂在追虹脖子上, 问道:“能不能把两把都带回呀?” 追虹狂摇头, 在空中后退半步。 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宣榕只得换了刀, 道:“好吧,之后再议。想不想吃小零嘴?也给你带一包回去。” 追虹兴奋地扑了扑翅膀。 宣榕失笑,送走追虹, 随手将刀挂在腰间,便慢悠悠踱步去长亭等待。 这里有张石刻棋桌, 摆了个尚未作完的残局。 宣榕便落座捻子, 边抱着跃上膝头的狸奴, 边思忖着自弈。 天色渐黑,吃完点心仍旧犯饿。 但她也不急, 神色恬淡,鬓边乌发微垂, 在灯火里衬得侧脸冷白如瓷。 不知过了多久, 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明亮的女子声音, 带了点惊喜:“哎呀,让我瞧瞧, 哪来的跌落凡间的小仙女呀。这么大晚上独坐, 小心被妖怪抢走当女儿了。” 随着话音而落, 一只手伸了过来。这手优雅漂亮,佩镯戴戒, 腕间叠镯叮当作响。看得出主人养尊处优——在她腰间捏了捏。 宣榕痒得差点没笑出声,恼怒道:“娘亲!!!” 身后,谢重姒收回手,论断道:“瘦了。这个年多吃点,争取长胖十斤。” 这位长公主守过国门、退过敌军、办过女学,天生明艳张扬,宣榕与她样貌尚有四分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闻言无语道:“一个月怎么可能吃胖那么多……” 另一旁,一道温润的声音道:“确实瘦了。不必等我们,饿了先吃就是。我和你娘哪天不是忙到酉时才归?” 说着,他在宣榕对面坐下,捻了一子,示意她继续。 宣榕有点郁闷:“本来想给你们个惊喜,最后十几天脚程快马加鞭,早了半月有余。但爹爹,你早就知道我要快到了吧。” 宣珏笑道:“怎么?” 宣榕落了一子:“……程公望子局中的第一篇棋谱。” 见她当真纳闷极了,谢重姒忍俊不禁道:“得了,别胡思乱想了,不是昔咏或者容松容渡他们走漏的风声。是你命人送信给侍卫长,让他私底下调查一下永昌侯府那位小公子,侍卫长又和我说你已快到望都。” 宣榕:“…………” 谢重姒笑眯眯地道:“你们下棋。下完这局来用膳。我先去换个便服。” 等娘亲走后,棋局愈发焦灼,宣榕好不容易占了点上风,才分出一分心思道:“调查结果如何?一路上是宋灼设计的吗?” 宣珏明显比她闲适不少,悠悠答道:“不一定。” 宣榕问道:“那有查出是谁吗?” 宣珏失笑:“这,绒花儿,你得去问侍卫长最新情况。你吩咐的私下查证,不要打草惊蛇,他自然只能先摸查宋灼,发现宋灼两个月前确实去了河东郡一趟,但和瓜州、陇西并未有任何通信来往。至于后续,还未报到我这里。” 宣榕下意识蹙了蹙眉,稍一分神,便被吃掉一大片子。 她无奈投子认输:“方才白子还是劣势,转瞬形势逆转……爹爹棋艺又精进了。” 宣珏却轻笑夸她:“你进步更快,再过几年,我绝不是你对手。” 从小到大,周围人总喜欢用夸张的方式赞她,宣榕完全没当真,沉吟道:“那……会是谁呢?” 宣珏将棋子捻回棋盒,道:“你从谁能得益分析,猜得不错。但还有一点,绒花儿,你没敢说。” 宣榕沉默片刻,道:“律法……?” 宣珏颔首:“章平其妻家族盘踞大理寺已久,而永昌侯府那位世子宋轩,和季檀交好。同在监律司任职时,之前一直关系不错。若宋轩不调任河东,他说不定会是世家贵族里最先支持季檀变法之人。” 宣榕怔愣喊出季檀的字,道:“……庭芝知道……宋轩夺人妻子之事吗?” 宣珏道:“估计知道。监律司下属都说两位前几年有过纷争,数月不合,最后宋轩登门,与季檀夜谈,此事也未曾翻篇。但在此之后,季檀对他没有好脸色,算是断交了,倒是宋轩仍旧以礼相待。你不在京中,不太清楚,当时都说永昌侯府世子重情重义。” 宣榕差点没被这句“重情重义”噎住。 他的重情重义,就是以权势为囚笼,用夫君性命为要挟,强取豪夺一个女子两年。而对于地位平等的同僚,又是另一副谦逊有礼的面具,不荒谬吗? 她缓了缓才道:“也就是说,后两个案子,算是把支持的势力自除两翼。对吧?那可能的人……也太多了。满城上下,少有人希望变法。” 宣珏不置可否,温声道:“不要思虑过多,既然回家,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与友会谈也好,去护国寺看望一下释空住持也好,或是在望都里寻寻年味,都好过在朝政杂事里烦忧——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娘顶着呢。” 宣榕含糊地应了声,又听见父亲来了句:“对了,北疆那位也到了吧?你把他放哪儿了?” 宣榕答道:“西城客宅。” 宣珏屈指在桌案轻扣。 这个动作,父亲一般是心底有事沉思,宣榕本以为他要指点几句,没想到他只道:“嗯。” 夜间用过晚膳,已是深夜。 宣榕被父母催促着去早睡,但她一年未归,本也念家。 便赖在书房跟着两人一起批示政务,看父母越看文书越神采奕奕,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纳闷道:“怎么搞的你俩才像十七少年……” 长公主开始笑着赶人。 宣榕只好起身,回去休息,她困得眼皮打架,在拐角处撞上书架。 人没事,书架晃了晃,陈年的杂物坍塌落地。宣榕差点没被一堆纸页淹没。 其中一页被她顶在额头,拂下一看,长条纸张泛黄,上书: “昭平郡主身康体安,福寿连绵。” 字不好看,像是没什么文化的人照葫芦画瓢,誊写上的。祝福词也稀奇古怪,哪有祝少年人福寿连绵。 宣榕愣了愣,一看落款时间,果然是昭平元年—— 那年舅舅替她祈福,改了年号,大张旗鼓令天下人为她祈祝。 再加上她在江南帮了不少人,许多寺庙也掀起了为她祈愿之风,很多百姓顺应潮流,即使不识字,也会照着抄些吉利祝福语,挂在树上,供在庙宇。 她又随手看了几个。 “愿昭平郡主身强体健,永远喜乐”。 “郡主我想吃糖,可以保佑明天哥哥买糖给我吗”。 “天下太平,万顺安康”。 “给郡主供奉花灯,希望郡主赐福,让我登科高中”。 也不仅仅是为她祈福,小半畅所欲言,在后面也抒发己愿。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3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