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先回去吧……姓蒋的盯上这边了,走走走……” 来义诊的本就是身无长物的贫苦百姓,宣榕没指望过他们能反抗地痞。 谈不上沮丧失望,只是有点失落,她茫然地看着蒋屠夫耀武扬威地走远。 她当然有能力让蒋屠夫之流受到惩戒,甚至只需要轻飘飘一句话。但这不是因为她占理,不是因为蒋屠夫做错了事,而是她能调用公主府的兵卫,能命令州府的官员。 可用强权惩治强权——真的是公理吗?这未免也太不可复刻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不惧权势吗? 哪怕一个乞丐,也不敢有人伤其性命,夺其财物? 宣榕出神的功夫,蒋屠夫已然拨开人群走远,忽然他像受惊的野狗一般,一跳起来。 只见本在他手里的药包,不知怎么,被一个少年掠了过去。 少年将药包在掌心抛起又接住,戏狗一样,看着蒋屠夫左挪右看,淡淡道:“打猎受了点伤,这药我要了。可行?” 宣榕抬眸望去。是那日雨中讨药的伤者。十几天不见,少年像是又拔高些许,神色恹恹。 她心头一紧,生怕蒋屠夫冲他发难,可屠夫却僵了片刻,嘟囔道:“行行行给你。” 宣榕惊诧极了,见少年迈步走了过来,问道:“他……怎么这个反应?” 少年唇齿间溢出冷笑:“欺软怕硬呗。我前日卖给他一头剥了皮的猛虎,而且我身上有刀。” 宣榕哑然:“那他确实会怕你。” 少年瞥了眼她神色,挑眉问道:“你想给他妻子收殓安葬、鸣冤诉苦?” 宣榕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少年嗤笑一声:“都写在脸上了。那你有的伤脑筋,这人不好缠。” 他环顾四周,像是果真坐实了猎户身份,从废墟里刨出那张竹椅,又轻车驾熟地从倒地的木柜里翻出金疮药,把宣榕按着坐下,顿了顿,好像在给突然来此找借口,打着商量问道:“能否再帮我右手换次药?”
第49章 同游 百姓离去, 行人渐稀,宣榕自然点头:“当然可以。你这几天没碰水吧?” “没有。”少年摊开手。宣榕便拿药酒冲洗银剪,剪开他缠掌白布。 少年人的手漂亮修长, 适合弄剑抚琴、执子捻棋,掌心居然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 本该鲜艳, 却被结痂疤痕遮掩。估计伤口愈合后, 能彻底覆盖这颗痣。 宣榕给他清理换药, 道:“伤好得不快,是身上带伤去打猎么?也不晓得歇两天。暂时别用右手了,再用得废。” 饶是刚经历恶意指摘, 她也依旧温声细语,仿佛万事万物都入她眼, 又都未入她眼。 少年垂眸, 看她眉心朱砂, 和睫羽上零落的碎光,天鹅一般修长的脖颈侧面, 有一道划痕——方才药摊被掀翻,熬药瓦罐崩裂的碎瓷划破肌肤。 不深不长, 但在白瓷一样的雪色肤质上, 极为醒目。 少年盯着看了许久, 左手指骨不自觉蜷起。直到手掌被再次缠上纱布,打了个小巧的结。宣榕抬头笑道:“好了。若是养伤期间, 生计难求, 可到寒山寺暂住几日。上次你说来不了, 是忙还是担心诊费?我这边不消钱的。” 少年静默半晌,淡漠道:“……不用。不是。我不是姑苏人, 没想在姑苏住多久。只是……恰巧路过此地。” 宣榕“咦”道:“你姑苏话地道得紧哩。” 爹爹是姑苏人,祖籍此地,她都没他口音地道。 “现学现卖,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姑苏了。”少年活动了下右手,忽而道,“……他污蔑你,你不用自证的。” 宣榕问道:“……嗯?你是说蒋屠夫吗?” 少年颔首:“自证会陷入泥淖,最好的结果也无非‘自身无罪’。与其如此,不如痛责对方,把他过错摊到明面,会比竭力撇清 自身要管用。” 宣榕沉吟道:“那我……方才应该咬着他杀人不放吗?” “对。”少年抿了抿薄唇,“说他卖肉缺斤少两,说话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说他横行乡里,今日也是来敲竹竿。把你自己摘出去。” 宣榕想了半晌,失笑:“确实。”虽然不知少年为何对这种心术门清,但他不畏强势,见解独到,宣榕起了几分结交心思,微笑问他:“不知郎君何名?” 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宣榕神色一顿,轻声问道:“没有名字……?为何?” 少年轻嘲道:“父母死得早,没给取名。这世上无名无姓的人多了去了,浑浑噩噩活着有什么不好。你管我们这群人干什么?” 宣榕默然,许是想到什么,揉揉眉心,紧抿唇瓣不说话了,转过身收拾废墟一样的药摊。 她情绪不佳,肉眼可见的低落。 而少年观看片刻,终是轻叹口气,帮她一块整理,他单用左手,也麻利轻快。整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去不去看夜行龙。” 端午龙舟在白天热火朝天,而所谓夜行龙,则是长船画舫,照灯夜行,在临河处夜游而过,仿若蛟龙入水。 对于只见两面的陌生人而言,这种邀请可谓突兀,宣榕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就隔着白衣宽袖摆,圈住她手腕,将她扯出这堆废墟:“走。” 运河万商云集,夜灯繁华如织。与凋零的小巷是两种颜色。说回来,望都和天底下其余城郭,也仿佛不在一个世间。 运河上已有了船,吐气如雾,缭绕的烟气里,光影闪烁。宣榕在拥挤的人潮里走过,人来人去,只有前方少年人背影不变。 临水的街道旁摆了许多摊贩,富庶之地都会做买卖,趁着人多,将自家上好的货物拿来,摆得琳琅满目。若是生意好,一天能顶一月。 一眼看过去,首饰木刻、锅碗瓢盆、衣裳布匹,吃穿用度无所不包。 忽然,宣榕看到了什么,轻轻挣脱了腕上的手。 少年一顿,站定回眸。只见她走到一处布贩前,指着各色布匹问询,许是周围人声鼎沸,她得比指和商家确认。少年走过去,果然是在问价,他道:“要买布裁衣?” 宣榕弯腰,摩挲着布上纹路,摇头:“不是。”她抬起头,道:“根据投入和产出,找个最适合女子的生计。打个比方,这一尺布三钱,手艺精湛的绣娘三天能做好,习得这种手艺差不多两年;姑苏园林多,场师奇缺,每布置一处,消耗月余,能得数十银两,但学好这种精湛技艺,少说得五六年功夫……” 少年看她,只见她离了布摊,仍噼里啪啦算得仔细:“所以看来看去,还是绣坊合适啦!咦,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卖零七碎八小玩意的游走摊贩,七八根竖直横的竹棍组成架子,各色物件都挂在上面,边上像是挂了串随风而晃的木质风铃。 宣榕走过去,这才发现不是风铃,是遮眼面具——鬼魅精魄,狐妖兔精,应有尽有。她看着新奇,买了一面,刚戴在面上,又见旁边还有个人戳着,差点忘了他,便赶紧给少年也买了一副:“给你!” 少年沉默,指了指旁边同样佩此面具,玩得忘乎所以的七八岁幼童:“……幼不幼稚。” 宣榕万万没有拿他和幼童作比的意思,见他面无表情,有点想笑:“不喜欢就给我拿着吧。” 待会还可以给阿松。 “不要。”少年却面无表情拒绝,径直把面具戴上。 他脸部轮廓可谓精致流畅,偏生五官不起眼,这么一遮,仿佛明珠遮瑕,陡然英气逼人。 宣榕微微一愣,忽然试探:“……耶律尧?” 一般人被突然喊名,多少会下意识给予回应。或应声,或神色变化,少年却没有丝毫反应,眸中适时露出几点疑惑茫然:“耶律……什么?”他回头望了眼:“你在叫谁吗?” ……怎么可能是他。 宣榕暗笑自己多心,笑道:“没什么。” 少年却不依不饶:“像是人名。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也错认了。怎么,是这个人?” 宣榕只能承认:“……对。” 岸边人潮忽然雀跃欢呼,只见最大的画舫已然露出龙首,其上歌女咽喉清脆,琴音沉稳,隔着水波清风,也能听见袅娜的歌。 歌声里,少年立在宣榕身侧,很淡漠的低哑声线:“他对你来说很印象深刻吗?” 宣榕良久静默,她沐浴在温煦的五月晚风,却仿佛看到了西北归途中飘零的雪。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轻道:“他嘛,是我尝试着想要救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没有救下的第一个人。” 耶律尧,怎么说呢。他是第一个,让宣榕知道世间有不公之人。 原来这世上远远不是金玉辉煌,太平盛世下也有浮骨,自顾不暇之徒也会互相倾轧。 人世由芸芸众生而成,但史书却由王侯将相而作——太多的人悄无声息而来,默默无闻而去。甚至无法发出痛苦的控诉。 由来如此。但不该如此。 如果没有这个人,她或许真的会在金砖玉砌里,天真烂漫长到十五六岁,挑个乖驯顺眼的未婚夫。同样,若非她在阎王府邸走了一轮,父母不会忍心放她南下。 那样,她的守护者会由父母变为夫君,她也许会在更往后的年岁,认识到世有不公,但仍会在羽翼下,循规蹈矩走完属于她那顺遂平安的一生。 多么无助且无趣的一生。 而非现在,注定一条踽踽独行、离经叛道的路——离伦常之经,叛世俗之道。或许没有多少追随者,或许长辈们都无法真正给予帮助。 她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少年默了半晌,周遭人声鼎沸,耳畔万籁俱寂。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线:“他死了吗?如果他能活下去,你会开心,还是不开心。”
第50章 仇深 宣榕不假思索道:“他若欣喜能活于世上, 那我也定当为他欢欣。” 见少年似有疑惑,她弯了眉眼露出个浅淡笑容:“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红尘为逆旅,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每个人都有自身活法, 经行之道。凡尘万众, 当乐其乐也。” 从望都来姑苏, 沿途小路,她有听闻过自尽的老者——年岁不高,多染疾病, 怕连累孩子,便绝食或是服土。 人应当有做任何事的权利。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 浓长睫羽震颤垂敛, 少年忽而道:“我其实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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