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松刚想问:“什么叫……” “不方便”三字未出,一声怒骂就打断他:“我这婆娘的药是在你这里拿的吗?!” 棚里,三人回头,只见湿漉透亮的青石板街道,走来一个壮硕中年男人,大肚便便,犹如屠夫,他像是怒火滔天,将手里拽的东西一甩,噼里啪啦的,有人撞上药摊支架。 油棚瘫了一角。还好容松搭得结实,摇摇欲坠但堪堪支撑住。 这时,三人才发现,男人手里抓的是女人长发——他将自己的妻子推搡了出来! 宣榕脸色登时就冷了,没搭理他,将颤抖的女子扶起,把她护到身后,这才质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容松认人一把好手,压低声提醒:“三街头上的蒋屠夫。” 蒋屠夫将薄衣袖撸起,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气壮如钟:“自然有,我打她,是她不听话,想让她长记性。他娘的这种贱人也配抹药治伤?伤疤就得留着——” 宣榕面无表情打断他:“他是您妻子。” 蒋屠夫一脸诧异,想说什么,但许是看她年纪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里,宣榕猜出他未说出口的话意:妻子?妻子不就是用来打的吗? “得了,十年生不出一个带把的。老子没休掉她,已经算给她天大的脸面了。”笑够了,蒋屠夫才抹去笑出的泪水,走过来,又要拽女人的头发,想把她拖走。 宣榕闭眸忍了忍,没忍住,心一横,吩咐容松道:“把他打走。” 没想到,女子一把抓住她手,鼻青脸肿的面容张皇失措,一只眼几乎成了一条缝隙,小声哀求:“别……他浑身都是力,打不过的……而且得罪了他,我回去更受罪。” 宣榕觉得不妥:“可是……” 而蒋屠夫似是听到了妻子的窃窃私语,又是一阵狂笑,笑够了,吆三喝四对着人多起来的街道喊道:“大家来看啊!我供这婆娘吃婆娘穿,养了她十几年,她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和外人一起嚼舌头说我坏话!一天到晚往这边跑,怎么,看俩郎君长得俊,想偷人不成?” 这下别说宣榕了,容松和容渡都气得火冒三丈。容松也捋了衣袖,一拍桌子喝道:“我操!你这人也忒颠倒黑白了吧,你媳妇堂堂正正来我们这拿药,你一个逛黑窑子还欠人账款,白睡人家好几回的泼皮混账,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容松此人,上得了庙宇高堂,下得了市井街坊,遇礼则礼,遇强则强。 被他一呛,蒋屠夫脸色阴沉不定,宣榕暗叫不好,他的气只会洒在妻子身上,便柔声对女子商量道:“这位姊姊,你和我们上山去住几天好不好?我在寒山寺暂住。” 女子还是惊慌摇头:“他气消不了的,等回去更惨……” 宣榕微怔:“那你住一辈子也可以。” “……怎么可能呢?那闲言碎语多少。”女子完全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苦笑一声,拨开容松,“我们夫妻间的事,小娘子和小郎君莫管了。” 道义用纲常框定世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当局者,很少敢挣脱牢网。 她一步一步走,犹如挣扎的飞蛾,终归还是落回纲网。 见她又被丈夫推搡着远去,容松气道:“他爷爷个鬼!要是在京城,我一刀结果这畜生!!!啊啊啊啊啊好气!这位夫人怎么不让我们插手啊!!!” 容渡一直闷不做声,终于罕见插了句嘴:“然后呢,阿松。她有仰仗的生存手艺吗?我们俩在这姑苏,都无法立刻找到赚钱的门路,何况有个疯子一样丈夫的女人?谁敢雇她?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性情泼辣的,过不了自己那离经叛道的一关。” 容松咬牙切齿:“改明儿我去给他套个麻袋揍他一顿。” 容渡无语看他:“……”半晌:“……加我一个。” 容松鬼鬼祟祟看宣榕一眼,将他哥一拉,也不知去商讨什么夜黑风高揍人大业了。 宣榕却陷入沉思,一晚上没做声,直到夜间回寺,誊完那几个孩童的八字,抄完经书,点燃油灯,才对旁边打盹的小沙弥道:“劳烦师父,若有风吹熄灭,还麻烦您再燃灯火。” 这件小佛堂,燃了一排长明灯。是宣榕这段时日目睹的死者。 底座小牌上,写着死者姓名生辰。 后面多是些天生不足的早夭孩童,间或几个突发疾病的老者。唯有第一位,那人年岁正值韶华,比小郡主只大上三岁,灯中火焰随风扑簌,摇摇欲坠。 宣榕便又给那盏灯添了点灯油。 忽然,她察觉不对,灯盏似是稍错了位置,和前几日放置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之前在佛祖捻花的手下,而非他慈悲的眸前。 像是有人拿起端详,又放了回去。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夜凉如水,古刹院落树影婆娑,宁静祥和。并无人影。 宣榕只能迟疑问小沙弥:“……今儿这间偏殿有人来吗?”
第48章 救赎 小沙弥睡得迷迷瞪瞪, 揉揉眼睛,连比划带“啊”描述半天。 这是位天生闭口禅的小师父,宣榕和他大眼瞪小眼, 勉强弄清他的意思:有五个人来过,三男两女, 样貌打扮…… 样貌打扮后跟的手语复杂。宣榕没懂。 不过足够了, 她微笑道:“可是不日端午, 寺里有浴佛祈福法会?否则这处地偏, 不会有善信踏足。” 小沙弥做了个“多”的手势。意寓今日寺中人很多。 又想起了什么,拼命示意。 宣榕被弄糊涂了,揣度他意图:“有个黑衣郎君……在佛前长久驻足?神色复杂奇怪……?是他拿起那盏长明灯, 细看端详了吗?” 小沙弥连连点首,宣榕笑道:“有多奇怪呀?” 小沙弥挠了挠头, 像是在说, 很奇怪。 时光倒溯, 仿若回到夕阳斜照的傍晚。 祈福法会告一段落,香客结伴归去, 有少年人终于寻至这处偏殿,他提着一把外鞘华丽的弯刀, 目光冷淡厌倦, 却在注意到成排灯火时, 微眯双眸。 金像庄严端肃,不失慈祥悲悯。其下, 每一盏灯火, 都代表一个夭亡的魂灵。 它们映照在少年深沉幽暗的眼底, 像是忘川河上引渡亡灵的船灯。 少年上前。他神色淡漠, 看不出疲倦, 但他确实很累。 诈死这步棋实在太险了,服毒酒,跳悬崖,来南方江湖碰运气,找个续命方子——否则继续用内力强压,他最多也就剩下一月可活。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她。 倒也甚好。少年漫不经心想,或许能死在她身边。 可这份厌倦散满,忽而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最左侧那盏莲花灯前的铭牌。 捧在手上,灯盏底座滚烫,像一把将罪孽燃烧殆尽的业火,把他重新扯回了人世间。 斜阳残红自远山照来,肃穆的佛堂浸入红光。 有香客祈福归去,笑意圆满开怀。 也有人在血色里,接到了一簇火光。 * 雨季过去,江南迎来了艳阳天。 端午佳节如约而至,喜气洋洋,迁徙的流民也被官府妥善安置,在宣榕计划里,义诊摊不久便可关停了。 同时,她也想了解一下姑苏如今产业,便打发容松容渡先去跑腿摸排。 义诊摊便只剩她一个人。这日,宣榕一如既往发成药,忽然有人粗着嗓子自远而来,嚷嚷道:“就是这!就是你这里!治死了我家婆娘!!!他奶奶的,庸医!昏医!毛都没长齐还学人悬壶济世呢?误人病情!” 他说得痛心疾首,宣榕本来还真以为她诊断出了偏差,紧张地抬头看去。 却见那人前几日才打过照面,光着膀子,满脸横肉,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蒋屠夫。 宣榕呼吸漏了一拍,意识到什么:“治……死?” 蒋屠夫走到药摊面前,吓得旁边求医的队伍四散,给他腾出个圆形空地。他瓮声瓮气道:“是啊,前几日人还好好的,昨儿晚上,吃了你给的药,又是抠脖子又是满地打滚,以头撞地,撞得半死,今儿早上人就没气了,都怪你开的疯药!” 宣榕看向蒋屠夫那双手,又大又厚,犹如蒲扇。可以很轻易拽住女子头发,将她推搡过来。自然,也能很轻易按住她的头,撞击地面,致人死地。 她明白了什么。 刹那间的感同身受,让宣榕浑身犯冷,下一瞬,怒意滔天:“第一,我没给过她内服的药,开的都是些外涂外抹的药;第二,你殴打妻子,置其死伤,按理处刑,这么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当真不怕人告官吗?” 蒋屠夫双手一摊,混不吝道:“告啊!我都说了,是你开的药,让那婆娘发了疯病,告到皇帝老儿那儿,也是你的罪责!” 宣榕很冷静地问道:“我开的药在哪?你带来了吗,还是在你家?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开的?” 本以为这人再怎么信口雌黄,众目睽睽下,也顾忌脸面。但宣榕显然不知,有的人本身就是泼皮无赖。 蒋屠夫哈哈笑道:“证据吃在肚子里了,你要也行啊,她还在地上躺着,你去把她肚子破开,脾胃剖开,不就能找到你的罪证了吗?” 宣榕抿了抿唇。她从未直面恶意,有些猝不及防,亦有些束手无策。 秀才遇到兵,有礼都能说不清,何况没和人红过脸的小郡主? 蒋屠夫见她默然,终于图穷匕见:“啧,不想招惹麻烦也行,治死人赔钱,五十两的安葬费总要出吧?” 可时至此时,问题不在于赔不赔钱。而在于他杀人,得付出代价。 宣榕咬唇,抬眸道:“……报官吧。” 此话一出,蒋屠夫勃然色变:“报官报官报官,你们这些娘们都喜欢这么说。行啊,那报。” 说着,他一脚踹翻案台,药草滚翻了一地。 还犹不解气,一拳劈开油棚,一扫推倒药柜。不出片刻,简陋但干净的义诊摊满地狼藉。 而蒋屠夫,施施然从狼藉里挑剔片刻,捡起一包完好无损的成药,拍拍灰,笑嘻嘻地捏在手上,似是打算拿回去当罪证使了:“小娘子莫急,给你一天时间,想好了随时来找我,否则我要报官了。” 旁边百姓目光闪烁,显然没少吃过这个地痞流氓的亏,口不敢言,只敢把宣榕薅到一边道:“啊女郎小心!没砸伤吧?” “可惜了……这么多药毁了。我孙儿今晚用药怎么办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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