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 她眉间蹙起,刚要转身。忽然听到细微的动静,自床榻下方传来,便紧握刀柄,轻手轻脚走进卧房,谨慎地半蹲下来。 只见榻下狭窄地带蜷缩了个缚住手脚的女子。十八九岁,腮边含泪,唇珠颤抖,鼻尖一颗小痣,正小幅度地磨蹭扭动,但像是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来。 宣榕:“你是谁……?”她忽然有了点印象,意识到什么:“闻小姐?” 女子疯狂地眨眼,以示肯定,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宣榕头皮发麻:“你在这里,那今日仪式上的新人是谁?!”她不会解穴,闻小姐无法回答她,急得满头大汗呜咽哽咽。 宣榕便道:“顾楠?若是的话,你眨眼即可。” 闻小姐眼皮快要眨出火光,她泫然欲泣,宣榕轻声安抚道:“别急,马上就有人来给你松绑。你受委屈了,对不住你。别怕、别怕,很快就没事了,待会你好好休息一番,再细说发生了何事。” 说罢,她转身快步出殿,走到后面,几乎用了跑,等见到容松和随侍,三言两语交代情况,又要翻身上马。却被容松一脸凝重地拉住:“郡主,你说什么?” 宣榕也快要崩溃了,情绪交织,在这一刻几近爆发:“我说老师没死!在终南山被压了三年!!!顾楠假扮闻家女,走过祭天大典,之后就要和舅母去护国寺告地,求五谷丰登,求子嗣兴旺——要出事!!!” 容松不知背后恩怨和弯弯绕绕,他震惊之余,收起嬉笑:“他若是关了三年,那他就不是如舒公。您该懂我的意思。” 顾弛以往做事,讲究光明磊落。可近来桩桩件件,却都能算得上阴谋诡计,与他向来推崇的阳谋并无半分相似。 这么一个顾弛,很危险。 宣榕沉默片刻:“我知道。”可她不能坐视不管,让如舒公再死第三次。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在于——他老人家到底意欲何为。 杀死皇后吗?不,不对。 若是想要杀死皇后,凭借顾弛身手,不用这般大费周章。 况且他之前的布局,先是离间,后是蚕食太子名望,钝刀磨肉。看似行事颠倒没有章法,实则将当年牵扯进这件事的人一网打尽。其间每一次都算得上一箭多雕。 那他今天……到底想做什么呢? 宣榕猜不出来,也不敢再深思了,策马出宫,去迎祭祀归来的车驾。车驾会走过朱雀大道,行过万盛长阶。犹如长龙,最前方的车帷隐隐绰绰,皇后和儿媳同乘前往护国寺。 堵到了。 禁军开道,百姓退避在数丈开外。 侍卫们见宣榕不避不躲,本想呵斥拿下,有眼熟她的宫人连忙拦住:“这是昭平郡主——郡主,您怎么骑马在街?尔玉殿下祭天后就归府了,您……” 宣榕默不作声地驭马碎步向前,支起身子侧腰掀开车帷,刚想说什么,在看到空无一人的銮驾后,脸色微微一变。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和太子侧妃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是宣榕惊诧。四周侍从宫人、护卫禁军,也都因此乱作一团。 还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见惯风浪,勉强压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銮驾前行,不要停。差人回宫禀告,也差人回天坛搜查!” 毕竟是国之大事,这些随侍不敢轻易叫停。 但即使如此,场面一时也失了分寸。本来严阵以待的禁军稍一分散,就有热情的百姓涌来。 宣榕沉默片刻,没理会掌事宫女相唤,把马随意系在路边,挤开拥挤人群,走进偏僻巷道,直奔那片明黄寺宇而去。 如果她是顾弛,在此情形,会把皇后安置何处?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銮驾即将要去的地方,因为祭天大典僧人几乎都随行未归的地方。 无人想到要率先搜查的地方。 护国寺。 护国寺里寂静安宁,只留下几个看护的沙弥。寺中香客也无,从正门走入,来到第一间正殿,宣榕都没看到一个参拜的活人。直到茫茫然对上佛陀垂首的慈悲双眸,才恍然回神:皇家祭拜,今日封寺。 斜阳低垂,金光转橙,照在石砖之上,流转明艳。 太安静了。 宣榕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她勉强镇定下来,按照印象里的布局,来到西侧成排殿宇,在其中一殿院前微微顿住脚步,再毫不犹豫闯入殿中。 只见金刚萨埵手执金刚,神态威严,殿堂点了一星烛火。 而这尊象征忏悔业障的佛陀之下,是衮服加身的皇后,她脸色铁青,匍匐蒲团之上,动弹不得。另一旁同样盛装打扮的女子侧首回看,那张与闻小姐如出一辙的脸上,先愣后惊:“郡主您……您怎么来了?!不是,你怎么猜到这里的?还有别人吗???” 宣榕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紧一口气。她疲惫到摆不出任何表情:“很好猜。楠楠,我没告诉任何人。你若信我,时至此时,我还可以保证你能安然无恙离开望都。谁也不敢追究什么。” 顾楠神色复杂,她上前一步,近乎恳求地再次重复:“郡主,此事和你毫无关系。求您不要再插手了。而且,事已至此,没有人再想挽回了。您向来疼我,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好吗?” 宣榕谨慎后退一步:“老师呢?他在哪?” “老师”二字,让顾楠瞳孔微缩,她像是明白过来什么,犹豫一瞬,还是向后跌去,装作像是被到底的皇后突然发难,扯住衣摆,同时痛呼一声:“啊!” 宣榕本还迟疑,但见到鲜血从顾楠腰侧滚落,脸色骤变,终究还是走了过去:“伤到哪儿……” 然后就被人抬手封住穴道。顾楠神色满是歉意,简直不敢看向宣榕:“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看来郡主你已经知道了,我见到爹爹的时候,也很惊讶。不过,你可以见到我爹,但我爹一定不能见到你,他现在有点……”她面上也浮现一点挣扎痛苦:“有点奇怪,和以前不一样,我怕他也对你发疯,你就安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很快、很快事情就能结束了。” 说着,顾楠擦干手上的血,将刀归鞘。没搭理皇后那边愤恨怨毒的目光,自顾自地将宣榕拖到佛陀像后,思索片刻,又扯过红绸布往宣榕身上一遮,仿佛是一座庙祝担心落灰而盖上的菩萨像。 宣榕:“…………” 顾楠功夫不精,这穴道封得她喘不过气。再加上动不了,绸下空气稀薄,简直要昏死过去。 “……”很好,这下宣榕终于彻底打消了劝阻的念头——她根本说不了话。 又过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脚步由远及近。只有一人,但脚步格外沉重,行到殿中,像是扔出了什么东西,有重物陡然砸地之声。 顾楠讷讷道:“爹……” 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去寻水来,把他泼醒。御林军最迟三炷香后会寻到这里,速战速决。” 顾楠脚步走远又回来,又片刻之后,水声炸开。 紧接着,是一把刀刃落地铿锵之声。方才那道男声笑得几分古怪:“看我干什么?吓糊涂了?确实日落逢魔,难辨是人是鬼。不过太子殿下,今日我可不是来和你叙旧的。看到那把刀 没有?我因为皇后,受了两刀,侥幸未死,是我福大命大,但并不意味你们于我无亏欠。但念在师徒情深份上,你只要杀了她,我就放你一马,好不好?” 一时之间,寂静犹如裂隙蔓延。直到谢旻猛然咳呛了一声:“老师……”他不知被水呛到,还是情绪起伏,一时之间震咳不止。 宣榕不知谢旻此时是何表情。但她快要窒息了。 直到一只手忽然轻轻捂住她嘴,不知何时多出一人,在红绸遮掩之下,悄无声息地紧贴到她身后。绸缎细腻,将两人笼入其中,又从两人身上坠落。 灿金黑蝶隔着红绸一闪而过。 紧接着,有温热的呼吸流过耳畔,身后那人唇瓣擦过她耳垂,借着咳声掩盖,微不可查地道:“别出声。是我。”
第72章 废墟 情绪起伏, 头晕目眩。 宣榕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身后是谁,呼吸都滞住了。 她警惕地绷紧身子,直到身后人松手, 并指去探她脖上脉搏时,她才暗中舒了口气。 耶律尧。 他怎么找过来的? 耶律尧似乎也发现了她吐息异常, 脉象不稳。 顾楠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半吊子, 点穴毫无章法, 他不敢胡来, 只能一边掌心按在她后背,慢慢地引内力冲穴,一边用鞘藏刀片划开面前红绸。 空气自缝隙涌入, 宣榕看到佛前檀香袅袅蒸腾。 檀香后,谢旻冠冕歪斜, 衣襟湿漉, 坐在地上, 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他像是借着咳喘整理思绪,谨慎地垂眸不语。 而一个灰袍男人负手而立。这个角度, 只能看到他侧影,五官锋利, 骨相嶙峋, 整个人显露出一股带着病气的瘦削。 与往年高坐杏坛的洒脱飘逸相比, 显得阴沉诡谲。 像是一道暗色里的影子。 褚后似是怕极了这道影子,大骇之下, 竟是冲破顾楠封的穴道, 吐出一口黏腻鲜血, 颓然失色:“你没死?!我亲眼见你被埋进陵墓。不,不对, 顾弛已经死了!你是谁?!你顶着他的脸,挂着他的身份,想借机干什么?你不怕株连九族吗?” “我就是顾如舒啊。”顾弛睨了皇后一眼,沉声长叹,“四年不见,娘娘已经认不得我了吗?看来果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请我为盟,引出萧越,老老实实捱上他那一刀?我喜欢这个学生,我照做了。可你为何还命令宋轩再刺我一刀,想要做出案发当场毙命的假象?!” 褚后不做声了。顾弛则厉声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能辅佐太子,让他成为一代明君?萧越就算没被扳倒,萧妃就算自恃诞下子嗣,太子也坦途无惧,地位无忧——可你不相信!夜路走多了,怕举灯行人也是鬼吗?我顾如舒什么时候想做那佞臣,我无朋无党,死后都没有朝臣出来收留顾楠,对吗?” 佛殿余音不散,无人应答这份迟来的愤恨。 殿外日沉西山。夜晚终究还是降临。 谢旻终于也似意识到了不对劲,唇瓣失了血色,向来俊美温谦的脸上神色恍惚,缓缓抬首问道:“老师,您既然活着,这么多年为何不来找我,也不来找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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