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便收回侧头遥望的目光,又回头看了一眼厢车上的棺椁,到:“嗯。” 容松用手搭着凉棚:“郡主!我们今年还去哪游居吗?昔大人领了新差,咱去她那边瞧瞧不?” 在太子大婚之前,昔咏就免了御 林军指挥使之职。 转调征西军任统帅,如今驻扎西境,与西凉几乎是要整日面对。她正月过后就奉命出京,人早就在安定城镇守了两个多月。 宣榕失笑:“禁军最近开始加训了吧?阿松你又想偷懒。” 容松嘴硬:“哪有!” 可他确实一点苦头都不想吃,生生浪费了学武的天赋,第二天上山,看着容渡帮着侍卫轻松推着厢车,容松识趣避在一旁,不添乱子。 他牵起宣榕那匹马的缰绳,走上山腰,为沿路都没有看到标志物而皱眉:“咦……不是说有高碑吗?怎么,碑刻……” 他的话因为震惊而止住。 只见那本该数丈高的黑石方碑,被人砸碎在地。 极尽雕琢华丽的辞藻碎为齑粉。 又正值暴雨之后,满地黄泥里,这些黑石错乱突兀。 容松惊道:“谁砸的啊?这边不是有侍卫守着防止盗墓贼吗?” 宣榕轻声道:“也许是路过的学子。主路离这边不足五里。之前就经常听说,有人赶考前会来终南山昭陵前上一炷香的。” 容松哑然,宣榕垂眸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世人热衷造神,热衷毁神。”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头,指了指更高的山坡:“如舒公妻子是葬在那边,去找一找坟墓,把两人合葬吧。今儿是个宜安葬的日子,天色尚早,应该能落土完工。” 随从们奉命去了。 而容松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摆了摆手道:“我一个人走走,不用跟来。” 沿路都有驻扎的守卫,哪怕在原本的旧陵入口处,也有持戟的侍卫。安全无虞,便没人敢违逆跟随。 宣榕便踩着沿途碎石烂泥,走向这处恢弘墓穴。 她这段时日都没穿裙装,身着曳撒,方便骑行赶路。鹿皮长靴上沾了泥,也不用在意,回去一擦一冲就能干净。 顾弛的旧陵还在修缮,本来已进行到了一半,但近来被叫停。于是,石砖青瓦成堆摆放在外,孤零零的,又声势浩大,再也不会用上,仿佛遗弃在了尘世之外。 宣榕越过这堆砖瓦,矮身进了还没来得及封上的陵墓洞穴。 甬道很暗,寂静无声,能听到脚步回音。 左右两侧都绘有精致的壁画,内容丰富多彩,孔子开坛讲授,姜公垂钓河畔。尽是上古先贤。 再往里,是陪葬的满室宝物。去年山洪冲刷,让这边狼藉遍地,但经过一番收拾整理,倒也规整不少,至少摆放有序,一些碎裂的瓷器也收拢在了一边,只不过还没及时清理出去。 宣榕继续往前。她手中是一只火匣,光亮没有油灯和烛火明亮,只能隐约照见身旁方寸之地。 于是她走得很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主墓。 这里瞬间宽阔起来,连头顶天花细致描绘的纹路都显得高了不少。也许有的工匠来自西域,这些纹路像极了宣榕在万佛洞见到的繁复神像。 她静默站立片刻,越过倒地趴卧的铜狮子。 来到那尊沉重昂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前。 然后躺了进去。 棺椁长盖被掀翻推开,横在一旁。这么躺着,能看到长盖背面,是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抬指上去,泛黑的色泽剥落,落在她手腕和臂间。 宣榕熄了火,闭上眼。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碎瓷踩裂声音突兀地响起。 她猛然睁眼,还以为是容松他们来找寻,刚想出声示意自己没事,却发现不对劲。只有一个人。 除了方才那道声音,行走时几近无声。 而且居然没有点火,就这么在暗黑里潜行。 于是宣榕闭紧了嘴。但下一刻,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滑探而上,探入墓中,极为灵活,缠绕上宣榕手腕,一路攀爬向上,在她脖颈处亲昵地蹭了又蹭。 宣榕微微一怔,自然能感受到这是一条粗大的蛇。 紧接着,棺椁上的横盖被推开,啪嗒落地。来人沉默半晌,抬手按在她脖颈之间,刚开始没找对位置,黑暗里,指尖擦过唇瓣和耳畔,最后,才在她平稳跳动的脉搏处停留。 他似是想要开口,却被陡然亮起的光晃了晃神。 棺椁之内,宣榕一手按在刀柄,一手持着火匣。黑白相间的银环蛇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本就为了躺下而散开的长发,更显凌乱。几缕黏在微张的唇边,更多的则错落在白净的脖颈之间。 耶律尧呼吸都乱了一瞬,他将那只肆意妄为的蛇扯开,眸色暗沉:“你想干什么?” 宣榕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表情,放开刀柄,看向头顶五彩斑斓的穹庐绘神,轻轻道:“我在试着感受一下,如舒公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后不后悔,有多后悔。你怎么在这里?” “鬼谷要封谷一年,我趁着还能进出,去山下买点酒,然后就看到你——”耶律尧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咬牙切齿道,“你该不会也想像顾弛相信皇后那样,和谢旻合作共谋什么吧?你父母会同意?” 宣榕没承认,也没否认,“唔”了一声:“回去和他们说。” “……”耶律尧额头青筋狂跳,他似是想将她拽起,但不知为何,竟像有点不知如何下手,闭了闭眼。 火匣的光随着宣榕呼吸而震颤。 颤动的光也照在耶律尧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微卷的长发高束部分,余下披散在肩,衬得侧脸线条精致冷硬,片刻后,他声音才冷静下来:“你还要躺多久?你自己起来,还是我把你抱出去?” “你的眼睛……”宣榕从那片让人目眩神移的彩绘里挪开视线,慢吞吞起身。 耶律尧这才睁眼:“谷主给我施针配药,给之后作准备。” 暂时压了压,瞳色恢复。 那是一双湛蓝瑰丽的眼眸。 让人想起草原上的天和柔软的云。 还有自由闯荡的风。 宣榕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微微一怔,直到耶律尧神色逐渐沉晦,几乎接近一种危险,才轻轻开口。 像她夸过顾楠,夸过容松,夸过不过初见数面的孩童们那样,都是由衷的赞叹:“眩然琥珀色,重瞳透碧空。” 没有其余意味,只是单纯赞赏。 耶律尧却仍旧长睫一颤,低声问道:“你很喜欢吗?”
第76章 重逢 宣榕画过很多眼睛。 有的属于栖息林间的鸟兽, 有的属于站立闹市的凡人的,有的属于高坐云台的神像。 先是草拟身形轮廓,再用工笔细细勾勒肢体线条, 最后由整到零着色。这个时候,画面仍是僵硬死板的。唯有等到点睛之时, 轻描淡写地晕染眸色, 这幅画卷才算真正活过来。 她想, 这样一双眼, 最后落笔时一定会很惊艳。 于是宣榕温和地笑弯眸子:“对呀,很漂亮。你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说着, 她撑着棺材准备翻身而出。 耶律尧眉心一跳:“等——” 这沉重的棺椁被放置在花岗石上,平整石台与人腰线平齐。再加上棺材本就颇深, 两厢叠加, 到达了一个能让人极易崴脚的高度。 但宣榕心里有数, 横翻时侧肘按在木材边沿,准备在半空时以臂上提缓冲力道。 可甫一轻盈跃出, 就猝不及防被人伸臂接住。 耶律尧一手抄过她膝窝,一手护在她肩背, 缓缓垂下眼, 与她对视, 眸中神色晦暗不定。宣榕不由一僵:“耶律……我没事。都没有挨到地呢,你放我下来……” 她的话顿住。因为耶律尧淡淡移开视线, 罕见地没有听话照做, 而是抱着她转身, 走出主墓。 耶律尧手臂极稳,她感受不到颠簸。 或许是错觉, 宣榕觉得他在生气,一路上都目不斜视、闭口不言。她擎着火匣,也莫名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怔愣地看着壁画从面前缭乱划过,镶嵌壁上的珍珠间或一闪。 直到火匣燃油将近,噗嗤一下熄灭。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找右侧袖袋的备用火匣。 还没找到,反而先触碰到了青年坚硬的 胸膛。宣榕像是被烫了一样,立刻收回手,又见脚步未停,索性灭了取用的心思,只问道:“你能看到吗?这边被雨水冲毁过,有不少坑洼和障碍。” 耶律尧没有吭声,他步伐相当稳健,仿佛如履平地。 过了须臾,才缓缓道:“看不到。素珠可以。” 怪不得方才人未至,蛇先到。原来是先行探路。 而昭陵有几十个陪葬品的坑道,主墓离洞口不近,还需要走上一段距离。宣榕如坐针毡,再次道:“你放我下来吧。” 耶律尧这次是彻底没有回答。 四周静谧冷清,唯有步音回荡不绝。 气氛一时古怪,宣榕不好再说第三次,便在黑暗中咬唇闭眼,双手交握,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手指,攥紧了冰冷的火匣机壳。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才出现半昏半暗的光。 她若有所感地睁开眼,恰好,脚步也在此刻停止。 耶律尧停步,半晌,把她轻轻放落在地。终于开口,不知是收敛了一贯散漫的笑意,还是什么原因,嗓音倏而多了几分低沉:“你真的心里有数吗?那么高跃下来很易受伤。” 这是一语双关的问法。 宣榕还没从不自然里回过神来,无意识道:“……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决断。” 是。她不做收不了尾的事,不闯无法挽回的祸。 耶律尧低笑出声:“但对于这次决断,你用的是‘很少’对吗——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什么,如果我猜中了,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好?” 宣榕不信他能通过细枝末节,就如此明察秋毫,仰头失笑道:“你猜到什么啦?” 耶律尧道:“你没有否认你和谢旻合作。先前顾弛逼疯冉乐,留下反诗,本就是想要离间你俩,倒逼你要么淡权退步、自证清白,要么逆流而上、夺取高位。你想将计就计,趁势而为,用极激烈的态势参与进入朝堂,甚至不惜推出一些更为激进的政令新法,以资助经贸商贩这种新兴势力迭起。这样,以垄断土地、盘踞各郡为代表的世家,更会紧密而胆怯地围聚在谢旻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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