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将笔尖放入清水涮洗,又沾了点靛蓝,慢吞吞道:“不急,我还有小半月才回京。先生可以再考虑考虑。” 见她都这么说了,裘安立刻道:“多谢郡主恩德。” 昔咏做事风风火火,领着裘安来,见到人说上话,也便领着他走。不过迈出书房门前,她略微忧心地看了侧边耶律尧一眼,果不其然被他眼风冷冷扫过,本来还想说几句俏皮话的昔咏登时噤若寒蝉,扯着裘安一溜烟走远了。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宣榕掐着作画速度,一边和裘安交谈,一边一心二用,也差不多完成了这纸小画,直到最后一笔完美圆通,收笔道:“……耶律,要不要看看新画好的这幅?” 耶律尧没吭声。 他安静地坐在案后,面无表情地垂眸抄经。 宣榕只得又唤了一声:“耶律?” 耶律尧继续沉默,仿佛聚精会神至极,没听到。 宣榕只得拿起架上主画旁边的小页。这是一方巴掌大的纸板,质地坚硬,着色清晰,可以反复涂抹,她一般都是用来试色的。 走到耶律尧面前,她并指夹住硬纸,用纸页背面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理我呀?” 耶律尧脸上是脸上明晃晃的不开心:“我聋了。” 宣榕不信:“这不是能听到吗?” 耶律尧依旧在抄着佛经,懒懒答道:“哪有。我什么都听不到。嗯?你在说什么?” 宣榕瞧着有趣,笑得柔和无奈。 她眼睛比杏眸更长些许,因此浅笑开来时,很容易弯出弦月一样的弧度,温柔至极。将那张硬质小画一翻,递给耶律尧,宣榕轻声道:“抱歉。总得先装模作样糊弄住人吧,否则他情急之下,孤注一掷怎么办?” 耶律尧笔下一顿,终于停了笔,看着这张小画微微出神。这是一页着色飘逸的画。精致小巧,即使没有先用细笔勾线,也不意味着罔顾细节。相反,直接的颜料晕染反而有种泼墨的肆意。 与画中骑马射箭的俊朗青年相得益彰。 乌驹踏沙,他弯弓搭箭,箭指画外,蓝眸之中凌厉果断。仿佛下一刻,那支长箭就要挟着破空的风,破纸而出。 形神皆准,惟妙惟肖。 画外,耶律尧眸光微动,抬手收下这幅画,指尖摩挲页面粗粝的纹理,低声道:“不是因为这个,猜到你在诈他了。绒花儿,我不开心时因为,你邀请他跟你回望都。如果我恢复记忆了,你是不是……会让我立刻回北疆?” “求贤若渴,本就要三顾草庐,甚至周公吐哺。对贤德之人友善,是基本礼节。”宣榕哭笑不得,刚想实话实说,但见青年神色落寞,便咽下了那句“是”,转而打趣道,“你怎么连这个都要计较作比,你几岁啦?” 耶律尧眉梢一扬,抬眸看她:“我本来应该比你大三岁,但昏迷不醒睡了三年,按理来说,比你小了?任性一点不足为怪吧?” 哪有这种算法? 宣榕哑然失笑,刚要辩驳,就听到耶律尧歪了歪头,殷红的薄唇吐出两个字:“……姐姐?” 宣榕:“…………” 大齐皇嗣不乏比她小的,宣榕从小也听惯了“姊姊”“姐姐”甚至“榕姐姐”。就连数面之缘的孩子们,也会亲昵地这般叫她。但她当真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能从耶律尧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特别是他尾音上扬,嗓音低哑,一字一字,不像什么正经的声调。 她耳尾再次泛起灼烧,微提声量:“耶,律!” 耶律尧却仰头轻笑,得寸进尺道:“榕姐姐。” 宣榕:“………………” 她麻木了,任凭耳尾的烧灼蔓延到脸侧,半晌才气恼道:“你……” 耶律尧笑吟吟地看她:“怎么,不是你问我何岁么?比你小的人没有这样唤你的?” 宣榕为人温软,骂不出伤人的话,“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话里都带了点委屈:“……你怎么可以这样?” 或许是这点委屈像是嗔怪控诉,与撒娇的口吻也离不太远。 耶律尧微微一顿,神色瞬间有几分危险,但他也知道逗人不可一次逗得太过,低笑一声,换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我哪样?多谢郡主的画。你不是偏听之人,还从哪里看出了裘安不对劲么?” 他一本正经转了话头,宣榕顿了片刻,只能就着台阶跟上:“裘安说的那几味药草,一性寒,一性温,一般郎中不会这么开药的。他看上去也不像需要猛药除疴的重病之人。” 耶律尧似是察觉出几分不对:“你怎么这般清楚?” 宣榕倒也不避讳,道:“久病成医。小时候病的多,每次卧病在床,总想着早点好起来。但经常一病就是十天半月,动弹不得。躺着养病也没事可做,就看看与病情相关的医术解乏。长年累月下来,比不过正儿八经的大夫,但寻常问疾,还是可以应付的。” 耶律尧微微蹙眉:“那你现在……如何?” 宣榕道:“尚可。所以我感觉裘安是在撒谎隐瞒。” 焦点再次聚焦在裘安身上,宣榕想了想,找来容松,让他去查证一下裘安为何多年没能考取功名,哪怕是童生资格都未取得。 容松在哪都可以如鱼得水,快速融入,探听消息做的是如火炉青,极有做斥候或者细作的天赋。 他欢快地应了差事,经过耶律尧时,还不忘揶揄一句:“哟,还在抄啊?” 耶律尧懒得看他,不咸不淡地道:“帮我带壶酒回来。多谢。” 军中禁止饮酒,之前宴请的酒席都是茶水果醋代替。 想要喝酒,要么出营,要么托人。 容松怔然,刚想说你凭什么使唤我,但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郡主,发现郡主居然没有辩驳的意思,显然是默认了他这个“请求”——如果耶律尧口气能称得上请求的话。 容松站在原地不动,天人交战半天,终于还是一咬牙道:“行。我若喝酒,给你打一葫芦一样的。” 说罢,气冲冲走了。 宣榕这才满头官司地叹道:“你就非得欺负他么?” 耶律尧一脸无辜:“他先欺负我的。” 宣榕长叹:“……谁能欺负你呀?经书抄多少了,先把抄完的给我看看。” “前三卷写完了。就是字迹可能略微潦草,杂乱无章。”耶律尧拿着厚厚一摞宣纸走了过来,放于桌上。 宣榕早对他字有多难看心中有数,先看了眼窗外的绿叶洗眼,作好被刺满眼的准备,语气温和道:“无事。字形这种东西也非一朝一夕能……” “改”字还未出口,她话音一顿。 平铺桌案的纸页墨迹张扬,铁画银钩。其中字迹不拘一格,和清规戒律并不相称,反而有种唱反调的桀骜。 但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不可否认是一卷极为赏心悦目的行楷。 和印象里,青年狗刨一样的字……迥然不同。 而且泛了点熟悉,应该是惊鸿一瞥看到过。 于是,宣榕狐疑地道:“你的字怎么……” 耶律尧正抱臂靠桌,端详她给昔咏作的那副长卷画像,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闻言侧过头,垂眸看来,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第87章 心软 有的人一觉醒来, 确实会性情大变、字迹迥异。 但耶律尧不属于这一类。他的字体娴熟老练,飘逸灵动,很有几分顾弛当年的味道, 显然是礼极殿开蒙时打下的基础,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宣榕若无其事地转口道:“字不认真, 经书佛法不宜太过潦草, 否则显得心不诚。” “……”耶律尧给她示意厚重的“板砖”原著, 试图博取同情, “正楷隶书不是不行。但那样我一个月都抄不完。” 宣榕边翻纸页边道:“又没给你设期限。” 耶律尧:“手酸。” 他从年少就膂力惊人,哪里可能手酸。宣榕不置可否:“右手若累换左手便是,你以前又不是没练过反手书法。” 耶律尧眉梢一扬:“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会左手字?” 宣榕便从笔挂上取了一支笔, 蘸墨递去:“试试?” 耶律尧闻言照做,信笔写了一行佛经。 有形者, 生于无形, 无能生有, 有归于无。 开始几个字他还勉强耐心,写到最后一个“无”, 便也心里有数,彻底断了用左手偷懒的想法, 不过仍旧没察觉出异样, 也没发现宣榕微微一怔。耶律尧只蹙眉道:“那我应是半途而废了。东歪西倒, 难看得紧——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眼见耶律尧想把这惨不忍睹的字,揉成一团扔进焚炉, 宣榕不得不抬手阻止道:“等下。我再看一眼。” 她截下这纸, 端详片刻。 这字迹截然不同, 难看扭曲,但分外眼熟。 宣榕有些恍惚, 这才猛然发觉,很久很久之前,告诫少年的“藏拙”二字,即使当时他似是嗤之以鼻,冷嘲热讽般回她“不用”,但其实也有听进心里。 以思辩论,所以要据理力争。要减少外人的欺凌,所以用脾性来逞强。 而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耶律尧选择示弱。 让天之骄子们心中得以平衡。 只是不知道三年前诓自己一卷字帖做什么。 宣榕莹润的指尖摩挲页角,蓦然心软,也有点疑惑,半天一言不发,只怔愣地看着耶律尧。 朝政文书来往,走的都是密信,阅后即焚。而达官贵人的很多书法,也都多付之一炬,不可外传。 有一方面原因就是怕字迹外泄,被人仿冒。 她的神色也因此略显凝重,耶律尧始终垂眸,不由微微蹙眉:“你……” 于是,宣榕拇指轻点那一塌糊涂的墨迹,坦言而道:“你从小到大示于人前的是这个字体。” 耶律尧一愣,暗叫不好。果然,宣榕接着道:“三年前,你说要练字,找我讨了书帖临摹。我便给你抄了一卷边塞诗词。但依今日之见,你似乎不需要?” 耶律尧:“……” 宣榕顿了顿:“耶律,等你恢复记忆,记得解释一下你所作缘故。” “……好。”这么多天都仗着失忆胡作非为,耶律尧终于尝到了阴沟翻船的滋味,他紧抿唇瓣,沉默半晌,顺着直觉承诺道:“无论为何,你放心,肯定无关国事。” 言下之意,不会害她。 宣榕无奈:“我没起疑心,只是有点好奇。” 耶律尧顺口胡扯:“说不准我真是想练字呢?或者用来刻碑拓铭,给自个儿准备墓穴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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