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识到了什么,低喝一声:“去他家里看看。” 属下应声离去,昔咏面色变幻莫测,她压低声道:“你之前接触韩玉溪,是想救他?谁给你递的命令?” 裘安闭上眼,惨白的脸上无欲无求,不再说话。 昔咏是来好声好气同他说话的,但裘安拒不配合,她此刻也按耐不住杀意,道:“做事不可能了无痕迹,非得我派人去查吗?!” 良久死寂。唯有裘安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嘶嘶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我想见昭平郡主,亲自和她说。” 昔咏见他承认,怒目而视。那双凤眸里,满是遭遇背叛的愤怒:“你想得美!” 裘安却一脸视死如归:“那你可以试试,是我嘴硬,还是我骨头硬。” 而此刻,去裘家探看的轻骑也赶了回来,附耳和昔咏说了几句,昔咏深吸了口气:“你……毒死了你娘?” 裘安弹了弹袖角,语气仍旧谦逊:“家母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卧病在床,半身瘫痪,要了她所有的精气神。昔帅,你能跑会跳,自然不懂连翻身都不能之人的痛苦,死亡对她来说是解脱。” 昔咏无话可说,撂下一句“用刑”,便拂袖而去。 安定的驻军身经百战,若说用刑,确实无人能及,可不损人性命而使人苦痛。但两天两夜过去,裘安愣是丁点事情都没有交代。 昔咏再次忙完公务来视察,对着奄奄一息的裘安,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硬骨头,“啧”了一句:“韩玉溪那厮可比你圆滑多了,见势不对,就交代些云遮雾罩的线索,让我们自辨真假。你可倒好,一字未说。” 裘安闭眼不吭声。 昔咏攥紧腰侧剑柄,神情漠然,许久之后,冷冷道:“也罢,我去和郡主禀报。” 昔咏的消息传到时,宣榕正好收了画卷最后一笔。 她闻言微微一怔,轻叹了口气,把画卷好封存,还是选择跟昔咏去了地牢。 天像是漏了一样,还在下雨。 沿着台阶向下,潮湿泥泞,混杂血腥霉味。 甬道火把照亮了裘安,他被扣在刑架上,垂着头,披发散服,血迹顺着他足尖滴落。 宣榕长睫一颤,强忍着没有挪开视线,道:“我……并不反对先生报仇雪恨。可您……唉。叛国是死罪啊。” 裘安很轻地说了句什么,宣榕听不清,只好凑近些许。 这次听清了,他在说:“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宣榕同样很轻地回他:“安定、淮漆、江泗的地形十二张,军中将帅具体的数目、官衔和兵力布置,排阵情况。先生聪慧,能不动声色地杀了杨思一家,自然也知道,这些讯息对于帅才而言,有多重要,能左右多少战局。这么多年,西凉不断向外拓张,早就死盯安定许久,若是真的被攻破城池……会有很多兵下冤魂的。” 裘安孱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一声喝鸣:“那谁替我伸冤了呢?!” 他缓缓抬头,充斥着血丝的眼盯着宣榕:“我求了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给官兵磕头,试图拦着巡抚车驾,可是,都不管用!衙门不接我的诉状,不管我这桩事。安定穷乡僻壤,民情无法上达天听,我认!可我不认就这么遭人欺负无法还手! “杨思亲自动手杀人了吗?没有——那我也没有亲自动手杀人!” 他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道:“还有,郡主,你自幼金枝玉叶,目下无尘,看不到民生疾苦,你觉得我是叛国吗?那我请问!在我备受欺凌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国对我做了什么?是西凉的人帮的我……” 宣榕温和而悲悯地问他:“那西凉为什么要帮你?他们是天生的仁人义士,行侠仗义吗?他们只是想要一枚棋子,一个内应。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的。京城里有人做局,甲乙合谋,甲去伤害丙,让乙来施救,借此换得丙人信任。” 她顿了顿,轻轻拍了拍裘安的背,让他咳嗽得不至于太撕心裂肺,继而道:“当然,我不是为杨思开脱,他确实该死。可是,西凉人若出现得万分及时,毫不索求地对先生施以援手,先生就该留个心眼,想一想,你爹惨死你娘中风,是否有西凉人在中推波助澜?” 裘安:“你!” “抱歉。”宣榕知道不宜对受刑之人说此重话,“我……” 可是裘安愤恨地道:“但你没有罪吗?你享食民税,却一副理所当然地姿态……” “我没有理所当然,我尽己所能。”宣榕正色道,“可是先生,七年前,昔咏不在此处,我也不在此处。国土万里,我若能看到此事我自然会管,但我非神非佛,无通天之能,没能看到你当时苦楚,也成了我的错了吗?先生对我发什么火呢?” 裘安咬牙——是真的咬牙。 一声极其细微的嘎吱声响起,他像是吞咽下了什么东西,然后脸上浮现无法抑制的痛苦,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气泡不断破裂爆炸的响动,来自裘安的胃腹。 昔咏紧跟在宣榕身侧,见此情形,不由皱起眉头,直觉先身体一步,上步转身,将宣榕护在怀里。 而下一瞬,爆炸声轰隆而鸣。 宣榕一懵,耳鸣阵阵,后背重重地撞在牢栏之上。昔咏身上的铠甲几乎要嵌进她身体,细嫩的臂上肌肤渗出鲜血,而另一人的血肉则炸了开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在她余光看得到的墙上足下。 刑架坍塌,横木碎裂成渣。 宣榕刚要抬头,就被昔咏死死按住。她手臂也在颤抖,估计是痛的,但好歹还有盔甲阻挡,丢不了性命,估计养上十天半月就能活蹦乱跳,但小郡主比不上她皮糙肉厚,焦急问道:“郡主莫看。您还好吗?” 宣榕没能说出话来。 很疼,背上,身上。她没怎么受过外伤,陡然被猛烈一撞,神魂都有点被撞出身体。 耳朵也听不太清。只听见外面的卫兵似是被剧烈的震响惊动,他们从惊骇中回神,把她和昔咏抬了出去。 隐约的,人声糟乱,都在说。 “快快快打把伞!” “叫军医来——” 暴雨倾盆,雨水沾在眉眼上,宣榕再支撑不住,不堪承受地闭上眼。 对于将士而言,疗伤就是疗伤,治病就是治病。 但以宣榕的体质,外伤会引起发热。 她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心中划过一个念头:我果然不是为将帅的料。 太过仁慈了。 敌方细作身亡,她的最初反应居然不是痛快。而是悲凉。 有的人是为了权力地位、金钱美色才投敌,比如韩玉溪,不忠不仁,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有的人追根溯源往上,确实被不得已的苦衷逼上梁山。 思绪纷乱,继而转到为何两国定有纷争,再转到为何因为利益而争执不休。 又转到了各个山头相互扯皮的朝堂。 而红色的血肉幻化成潮水,冲上墙壁,待到潮水退下时,徒留下满墙的狰狞。 忽然,一只微冷的手贴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 似是被她额头的温度烫到,那只手微微一顿,换了条冷巾,敷在她面上。 宣榕虚弱地张了张嘴。 是气音。 那人便俯下身听,听完气笑:“裘安恨不得你能死,你还在可怜他?” 他嘴上发完火不说,直接上手,捏住宣榕下颚,开始给她灌药:“我不就没在你身边才半个下午吗……” 宣榕没伺候过人,但好歹照顾过孩童老人。 这位显然更一窍不通,再怎么小心,也有点被呛到,她终于有点清醒,睁开眼,没太清醒,于是习惯性地笑起来,喘着气问道:“何以见得?” 耶律尧:“何以见得什么?” “他恨不得我死。” 耶律尧冷笑道:“他和西凉一伙,却设计抓了韩玉溪,很明显是要取信于昔咏,然后借着昔咏举荐之机靠近你。然后呢?你还真以为他吞下炸药球是狗急跳墙?分明是蓄谋已久——” 宣榕后脑勺被他大掌拖着,很乖巧地小口抿干净汤药:“我知道。” 耶律尧道:“那你还去?” “我没有呀。”宣榕知道的是裘安图谋不轨,却猜不中他用命杀人,刚要解释清楚,却看到耶律尧含着愠怒的眸子,说不出来是发热晕乎,还是别的原因,登时有点忘了要说什么。 喝完药,耶律尧收回手,让她重新躺好,语气仍旧不善:“昔咏可真出息,自己地盘上被人伤成那样。” 宣榕晕乎乎的,便用薄毯被子捂住头,闷闷出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关昔大人的事。这种密器,西凉穷尽国力估计也就能造出一两枚。” 她分析地条理清晰。 但举止显然不是特别清醒时该有的样子。 于是,耶律尧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喝没喝过酒?” 被子里的脑袋摇了摇头。 “那以后千万别喝。”耶律尧语气意味不明,叹了口气,“先睡吧,我去和昔咏聊几句,待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垂眸看去,一截细长手指拽住了他的袍角。 宣榕并不说害怕,也不说满腹心事。 只是轻而又轻地道:“能等我睡着再走么?”
第89章 释怀 儒释熏染出的人会有个毛病。 会克己、隐忍、舍身, 淡化私欲。比如儒家的“克己复礼、杀身成仁”,佛家的“割肉饲鹰、舍身喂虎”,都有那么点殊途同归的奉献意味。 也有弱点心事不可对人言的压抑。 但这其实是逆反天性的, 极易积郁成疾。 耶律尧准备抽身离开的动作一顿,将汤碗搁在架上, 又坐回床边, 似是怕宣榕把自己憋死, 把薄毯往下扯了扯, 至少露出口鼻,轻声问了句:“是怕么?” 病中人巴掌大的脸泛着潮红,眸光澄澈, 鼻尖额角都冒着细汗。反应凝滞地望着他。 半晌,宣榕才慢吞吞道:“……没有。” 耶律尧稍稍俯身, 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不笑的时候, 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寒而栗的冷意,冷不丁开口道:“那你现在是何感受?” 宣榕不至于怕他, 但能够感知出他不甚愉快,沉默片刻, 道:“难以言状。言辞太浅了……有时候很难形容出幽微感受的。” “那随便说说?”耶律尧近乎低喃, 拇指抚过她滚烫的脸颊, “说给我听听,我想听。” 青年肩膀宽阔, 遮住窗柩透入的光亮。下颚线条被昏暗衬得凌厉, 脸上神色反而愈发阴晦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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