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失笑,摸了摸他的头:“好,那我把马匹留在这里,你帮我看一下马,和你母亲说一下 好不好?” 小孩瞬间亮了眼:“好!” 交易达成,宣榕便顺着小孩画的那条路径绕山而去。前半段很轻松,如履平地,耶律尧也就不置可否跟着她,全当算在那三万步里面。 等到绕过不算高的山脊,初升的朝阳照彻天地,才看到另一侧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崖壁上树叶葱茏,古木参天,晨露在朝阳中蒸腾而起,熏蒸得人眼火辣。 耶律尧立刻表示出不赞同:“到此为止,回吧。这种山涧必有猛兽。” 宣榕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的檀木匣盒,道:“琉璃净火蛊,不怕虫兽。”她通过木叶疏密分辨方向,轻轻道:“他们着实会找路,这条小径不陡不峭,能直通崖底。” 耶律尧眉梢微蹙:“那你呆在这,我下去看看。” 宣榕把匣盒递给他,意味不言而喻,见他不接,便道:“还是一起下去吧,无事,应是有人布置了陷阱。只是不知致死还是活捉,若是要等到喊人来,刘家那小孩儿恐怕有可能丧命,还是及时救人比较好。再者,此事有点怪异,我想跑一趟。” “何处怪异?” 宣榕沉浸在思索里,没答。 吹了声哨音,蛊虫嗡嗡振翅,继而整个树林之间嘈杂的虫鸣悄然安静了下来。 耶律尧也便不再追问,只错她半步在前,拨林拂叶,偶尔提醒她注意脚下。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有孩童呜呜哭泣,在静谧的树林间极为醒耳,宣榕脚步一顿,手指右侧道:“那边,树上。” 不消她说,耶律尧已是闪身而出。过了片刻,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个双眼红肿的小萝卜头——身上还缠绕着黑色兜网,这兜网质地坚韧带光,有的地方死死嵌入皮肤里,估计扯是扯不断了,得回去用剪子剪开。 小萝卜头也才七八岁,不知是否刚被恐吓过,想哭不敢哭,憋得满脸通红,宣榕弯下腰与他平视,柔声问道:“你是刘三吗?你朋友托我来救你,你可认识回去的路?” 小孩被吓坏了,下意识摇了摇头。宣榕也不指望他还能独自回去,便从腰侧抽了刀,割开这片捕网,弯腰牵住他手道:“那你还有力气再跟我们往前走一会儿吗?” 刘三没见过这般温柔美貌的仙子,呆滞地看她半晌,不由屏住呼吸:“有的!我……”忽然察觉到一道凌厉视线,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收回了手:“我我我可以自己走。” 宣榕夸他:“真厉害。累了就和我们说……” 耶律尧在一旁淡淡道:“累了我抱。” 刘三打了个哆嗦。 就这样,三人继续往前行了大概小半时辰,一路上遇到不少勾网和地阱,甚至有几处刁钻的捕夹,但好在都顺利化解,就这样,终于来到悬崖底部。 这里古木参天,视野仍旧昏暗,但循着光亮前行,居然也慢慢开阔起来—— 出现了一块平地。 平地上,一处木屋静静伫立,四周栅栏篱笆围了个小院,蔷薇花丛开得密密麻麻,几乎挡住了整个木屋。 宣榕停住了脚步。 她神色凝重起来,拿不准是否有危险,没敢贸然闯进,刚要和耶律尧商讨,但余光里,只见天性好奇的孩童已是被火红的蔷薇吸引入院,摘了几朵花还不够,顺手推开了屋门。 来不及阻止,宣榕刚想开口。 却微微一顿,额头瞬间冒了点冷汗。 刘三叶吓得尖叫出声:“怎么……” 怎么这么多人。光线灰暗,看不清具体样貌。 但满屋都是人,两两结伴,或站立、或坐着、或平躺,挤挤攘攘,很是热闹。 若是闹市,这再寻常不过。但这是荒郊野岭,这般服饰翩翩举止从容的人们齐聚一堂,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浑身上下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不对劲,扯着你赶紧离开此处。 耶律尧挡在她面前,半晌,缓缓道:“无人。不是人。” 越过身前身影,能看到满室人影,一动不动。 野外光束顺着四方门框射入室内,那些“人”僵直笔挺,像是被凝固在了岁月之中。 宣榕这才缓过神来,她确实有点被吓到,但还是越过耶律尧,走到门前,牵起刘三道:“……怪不得你会被网捉住,下次别这么冒冒失失的啦,深呼吸,别怕……” 她安抚住颤抖的孩童,再抬眼看向室内,越发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一种让人不适的头皮发麻。不由抿唇道:“耶律……” “我在。”耶律尧紧随跟来,似是一直留心屋内动静,确认并无呼吸之声后,才沉吟道,“有种……熟悉感。” 宣榕微微一惊:“你来过这里?” “这倒不是。我只是感觉,我曾经旅居某处,独身一人,似乎……”记忆碎片化地袭来,耶律尧零碎地想起江南水乡的一些片段,有些头疼,蹙眉道,“也布置过不少机关暗器,以防有人来袭,或者防止有人误闯。但又怕来人是熟人,怕伤到她,所以不会淬毒下死手,只是确保能让人短暂失去行动力。” 他顿了顿:“你想,我们外围碰到的陷阱,都没有置人于死地,按理有幸存猎户回去。但那位农妇却说没有一人返回,说明这房舍主人见不是怕要误伤的人,又干脆利落下了死手……所以,你若是想进去一探究竟,倒也不是不行,里面肯定有些不入流的小机关,但不会有致死的陷阱。” 这两人经历波澜,胆量过人。 别说始终神色不变的耶律尧,就是宣榕,也从惊疑之中缓过神来。 但刘三只是个不经人事的孩童,此时还硬撑着没有昏厥,已属不易,颤颤巍巍道:“姐姐……我们回去好不好?这也太吓人了……呜呜……” 耶律尧被陡然掀起的记忆扰得有点头疼,又遭他一哭,更为烦躁,他忍了一会,见宣榕还在温声安慰,微微眯了眯眼。当机立断抬手,按在刘三后颈,捏晕人后提放到院中藤椅,道:“晕了就不怕了。不用管他,进还是回,随你。” 宣榕沉默着打量里面的人像,临近门边,更能清晰看到里面的场景。 也终于看清了部分的轮廓内里。 因此,她语气微妙,泛起点冷意:“进。当然要进。好熟悉一张脸——我倒是不知道,有人给昔大人立了这么多塑像。”
第93章 入殓 木屋占地宽阔, 窄门敞开,悬崖谷底的潮湿雾气迫不及待地钻入,缠绕上最近的两尊雕塑。 其中一尊脸上立刻凝了水珠。 这尊女像生得英气, 柳眉如锋,凤眸含厉, 正坐在门前小板凳上, 翘着二郎腿, 上面那条腿绑了夹板, 似是断了,可她却悠闲自在得很,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 凝聚的水珠顺着“她”脸颊滴落, 犹如泪水一般。 “啪嗒”一声。 落到男像伸出的手上。 “他”仿佛要顺手夺草,微微弯腰, 温雅长衫, 布巾束发, 很像一个闲居山林的书生。长眉桃花眼,唇角带笑, 样貌是雌雄不辨的阴柔。 耶律尧自然认出了昔咏,迟疑地看向另一位:“这位是……” 宣榕越过这两尊“看门神”走进木屋, 轻轻道:“卫修。” 越往里走, 越有身临其境的诡异。 他们二人仿佛没入一块琥珀, 回到许多年前。 “是西凉那位?”耶律尧眉梢一扬,“他这是在干什么?” 宣榕摇头:“我不知道。但答案就藏在这里面。” 这些成双成对的雕塑, 皆是身长八尺, 若是站着, 比她还高半头,压迫惊人。她得仰头望去, 才能看清面上表情。 “它们”神态各异,木头作底,泥塑成胚,肌肤釉质,栩栩如生 。 窗边铜镜前,“昔咏”嫌弃地捻起身上暗红的襦裙边摆,“卫修”则摸着下巴打量,似是赞叹夸奖地说了些什么。 八仙桌前,“昔咏”兴致勃勃介绍着焦糊的的菜品,“卫修”早就笑得乐不可支,弯腰拍桌,仿佛在说“这也能吃”? 但下一刻,旁边两座雕像却是,“他”捂着脖子咳嗽,“昔咏”猛拍他后背,让他赶紧吐出来。估计真的吃了好几口,被折磨得实在无法继续下咽。 木椽底下,“昔咏”坐在人字梯上,嘴里叼着修理器具,正在敲敲打打缝补断烂的横梁,“她”此时腿上夹板已然拆除,长腿晃来晃去,靴子几乎踩到了“卫修”的肩膀。 但“他”似乎并不以为忤,在底下一手扶着木梯,一手递送工具。 还有拐角处、屏风后、厅堂下…… 许是有意美化,但或许当时真的若此。“卫修”表情里并无今后常带的阴沉算计,反而几近一种灿烂明媚。“昔咏”也是。 宣榕在正堂站定,微微出神:“昔大人很少如此轻松愉快呢。” 正堂里头,不知是谁为了解闷,寻来两套戏服。 塑像也便粉墨登场,不过“昔咏”着生角服,扮演的是一位俊俏公子,“卫修”穿得却是旦角服,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温柔含情的眼。 雕像成群,把不算小的前堂挤得吵嚷。 耶律尧垂着眼瞥过牵着红绸、对拜明堂的两尊雕像,轻漫笑道:“雕刻如史书,谁主笔,就带了谁的意志。春秋笔法,不也会有所偏向么?这些玩意肯定不是昔咏造的,她当时是何心情,这些雕塑不能作为佐证——闭眼。” 猝不及防的,宣榕感到一只手捂住她双眼。 两人正要走向去往后堂的甬道。四周都是比她还高的雕像,看不太清前面,但耶律尧显然可以。 宣榕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止住脚步:“……怎么了?” 耶律尧另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引她绕过障碍,答道:“牲畜头颅,悬挂壁上。” 宣榕拨开他手:“这又不可怕……” 她话音顿住。 望都也有秋猎,每年君臣都会在围场捕猎猛兽,不乏虎鹿狼豹,将其作为标本者数不胜数。但至少都做了完善的防腐处理。 两边墙壁上的显然没有。 腐烂滚肉在夏季生了蛆虫,从骷髅骨架上掉落。左边悬挂的鹿头长角抵住右侧墙壁,头颅断口参差不齐,而虎头、兔头、狼头皆是如此,伤口处流淌而下的血迹已然干涸、泛黑。 像是厚重的浓墨,由笔尖从墙上扫过。 在本就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诡谲可怖。 宣榕僵住,半天她才找回声音道:“这些兽头砍下来不足半月,这边应该经常有人过来。可是……为什么要挂兽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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