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衡火冒三丈,当即调转马车,人也不接了。 回到府中报与主子听,谢敬彦便晓得了魏女不喜悦自己。 只是等到见了她,女子分明娇矜怯懦,遇事躲藏,肌肤莹嫩如雪,生得人畜无害。他便又忍不住,总以为她该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他始终记着少年初见时的一幕,又及祖父的谆谆叮嘱,便还是娶了她,专情待之。 新婚花烛夜,魏妆却不知何故未落红,她蜷起娇姿箍紧在他腰间,羞红着双颊,晶莹泪珠与嘤咛不断。谢敬彦隐忍着汹涌的醋意,瞒过她,自己划破手指滴在了床褥上。不管她是真情或假意,至少第二天收拾的婆子看去,也好堵住众人口舌。 心说筠州府军屯之地,惯常学骑射,兴许是什么其他意外,且不必去计较。他与她五指相扣,却将她视作唯一。 没想到这一世,她倒直言不讳心中另有所属了,更甚至主动对他做出那番逾越的“挑衅”。 一个待嫁少女,吻技堪比后来彼此的行-房私密。 谢敬彦也是着了魏妆的道儿。 与她的那夫妻寥寥数次,叫他镂骨刻心,食味入髓。 他到底京都第一公子,素来克谨自律,清修寡欲,却逃不出对一个婀媚女人的执着。 多少年了,任他权势滔天,任母亲如何怂恿和离,即便朝中无人不知左相与夫人貌合神离,他偏是连一张架子床都舍不得挪去。分居几年,他就睡了千百夜她对面的书房。 暗夜静悄悄的,只余廊下一盏灯笼散着幽光,谢敬彦回到久违的卧室。修挺身躯俯下,看了眼空荡的拔步床,掀开来被子。 想到白日二十弱冠的自己,当街救下魏妆时的执念。他在穿过来的瞬间,听到了心底炙切的渴望。 就恁地动心么,为了她深受消磨? 罢了,她既无情你兀自专情有何用? 全京城都知道的夫妻离心,何必再捆绑一世。谢敬彦成全魏妆。她既是不喜他,退亲便退了吧,放手各自相安! 都算作他前世未照顾周全的错。 他言出必行,视她如妹。保她安稳无虞,她爱谁与谁,能自在活着就行。 * 一夜无梦至天亮,睡醒来已是辰时。 谢敬彦常年子时卧、三更起,已许久未能如此高枕无忧。 看来当个清闲的翰林院修撰,却也未尝不好。 然而陵州谢氏肩负着重责。 谢敬彦忽记起,太-祖-帝留给谢氏的使命密令须一代传一代,自己突然穿回,尚未将密令交代。 但却不失为一件自私之事。以他身为左相多年打稳的局面,至少可保幼子谢睿一世,以及当朝百年内的安稳了。至于以后,端看高氏皇族的造化。 而朝局,既有经验可循,这一世则游刃有余,查缺补漏,操纵于股掌。 如此思想,他冷冽眉线稍缓,宽下心来。 王吉端着衣物盘子走进屋,为三公子更衣。云麒院里没有侍女,有也只有中年婆子,公子的一应近身事务,大都是王吉在伺候着。 王吉就觉得,公子经昨日一瞬事故后,越发深不可测了。 尤其这会儿初睡醒,面如冠玉,神骨清隽,却一道冽冽的凌气压迫,叫人冷不丁地敬惧。 想来男人若受了情伤,也是很惨的嚯。 毕竟盛安京一百年里,难能找见哪一对,退婚退得如此轰轰烈烈的。在人群中心众目睽睽之下,揽着前未婚妻倒于地上。险些破了相,拼了性命救她,却未得她一帕擦拭。 啧。 若是一对寻常人也就罢了,偏他一个雅人深致、俊美无俦;她一个娇姝绝艳,灼如桃花。你问谁能记不住? 王吉为公子系上玉冠,抖开月白长袍。 谢敬彦下意识道:“去把我那件瑞兽紫蒲纹的拿来。” 唬得王吉一楞,朝廷对官员穿衣品阶严苛,公子一般不穿紫袍啊。 但见谢敬彦问得自然而然,仿佛真有这件衣裳似的,王吉忙嘀咕道:“府上从未裁制过这件,公子莫非梦中穿过?” 谢敬彦倏地反应过来,看了眼书童欲言又止的同情为难样。他亦想起了前些天为情所困、日思夜寐的自己——真够犯痴啊,爱过就算了,及时止损。 她不悦你! 谢左相心下提醒道,此时尚是六品修撰,莫将气势表现太出挑。 遂便套上了那一袭月白晕锦绫缎袍,涂了层擦伤膏走出云麒院。 他身影清贵修长,行至舒霞筑的拐弯处,稍做一默,又泰然自若地往老夫人现年住的琼阑院踅去。 他本是履薄临深,内外兼修,擅弄权谋,这般稍作调整,行止就与先前无异。 人活在何处,何处便为当下。 * 正值辰时上,琼阑院的厅堂里坐满了谢府大小三代人。后天就是庆寿日了,届时必然宾客盈满,车水马龙,得先把各人负责的要务分配好。 谢太傅德高望重,虽已仙逝,然圣眷长荣。今岁谢府解了丁忧,给一品诰命罗君老夫人过寿,淳景帝早就放了口谕,务必使得寿宴办得风光尽兴,还特特放了谢府的男丁五日假。 到那天,别说是宫里宫外的宗亲世家了。就是外州府的谢氏族戚与官员,许多都已经提前到达了京城,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客栈里。陵州谢氏族长一支,这等大事出不得半分差池。 一时间,罗老夫人雍然端坐在上首,左右两侧分别是大房二房的老爷夫人和小一辈。 一眼望过去,就基本全是大房的人。若非为太傅丁忧,二公子谢宜与三小姐谢莹,此时也都该成家了。 只等老夫人这回寿宴一办好,紧接着就可以给谢宜将婚事圆了,谢莹的待要再与奚家商议商议,挪到秋天去。 汤氏细细一较量,二房可有多萧条啊。好容易生出一个沧海遗珠般的三郎,又怎样,还不是被六品屯监小官女退婚了。 哟呵,想想就发笑。 眼见谢敬彦着一袭挺展绫缎袍,面如冠玉,丰神朗秀,额头上刮破的一道伤口醒目。 汤氏存心啧啧然道:“那赶牛车的该抓来讨一顿打,听说场面好生紧迫,若是晚了一步,后果不堪想象。偏又在当街发生,却把退亲闹得人尽皆知了,咱们谢府上下几代,何曾有子弟这般境遇诶!” 她与其说关切,倒不如说在揶揄呢。 二老爷谢衍一向儒顺安常,启口接过话来:“魏家侄女遇险,敬彦出手相救,便是受了伤,也义不容辞。换做谢家的任何一个公子,都理应责无旁贷。只是退亲这一事,你们年轻人未免儿戏,若依父亲老大人在世时的心愿,必是盼着谢魏能结成亲家的。这桩婚我看还应再商议,不可草率,敬彦你说说看是何意?” 谢敬彦睨了眼魏妆,女子正似屏着息,警觉而疏凉地望向他。 她绝然不要他。 确然,前世谢敬彦多有表达过缓和关系,哪怕曾误会她与梁王有过勾当,他亦仍能说服自己回她卧房,再行夫妻之好,以消府上非议。他确是真心与她相伴一世的,但却如何,始终没能暖热她的那副石头心肠。夫妻离心数年,他吃过她多少回冷眼刀子闭门羹? 谢敬彦心一沉,而后说道:“既出自魏家长辈的嘱咐,我悉听魏妆的决定。便是祖父昔年也曾说过,若魏妆主动要退婚,不可阻挠。” 谢衍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心中的魏家谦恭守良,家门风骨令人赞赏,一直是希冀达成父亲遗愿的。 只得转向魏妆说:“魏侄女不妨事也说说看,无论如何,都尊重你自个心意。” 说起谢衍这个公爹,却是对魏妆很体谅的。但谢敬彦上任左相后,弑宗亲篡改史,父子决裂。谢衍死心入了道观避事,提起来让人唏嘘。 ——谢敬彦此人无情寡欲,也好在手段从容,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谁都惧他却又敬仰,朝局没了他盘不动,反而众星拱月,成不了孤家寡人。 魏妆回神过来,既得了谢三舍命相救的人情,她就也替他开脱几句道:“谢三哥说得在理,退亲确是家中长辈的心意。二伯父大人切莫因此事挂怀,若说当年祖父曾救过老太傅,昨日三哥那般危急之下救了我,便算是两桩事抵消了。晚辈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真该感激三哥的出手,盼望三哥能尽快续得良缘,同德同心,百年好合呢。” 如此一言,把那救命之恩一事还真就算作扯平了。 罗鸿烁没想到啊,姑娘竟是巧言会道,一桩桩一件件的,但凡从她口中述道出来,总能般般圆润周全。 如今全城都知道魏谢两家退了亲,她虽说不上后悔,毕竟仍坚定着孙儿辈的门第不可破。一时却莫名地,说不出来的几缕失落。有种本来到手的明珠,从指尖漏了出去的缺亏感。 罗鸿烁也已听说了昨日的情况,加上谢莹一番活灵活现的描述,很是唏嘘后怕不已。当然更庆幸没闹出什么事儿来。 否则你瞅瞅,姑娘生得百媚千娇,多少朝都难能找出的一个绝色美人儿。先莫说她已入了太后和德妃的眼,出了事谢侯府没法子交代。就单论魏家吧,大老远把人长女叫来,弄出了伤,还成何体统? 罗鸿烁虽然嫌魏氏门第没落,却也没想将关系闹僵。 只又心痛自个金玉隋珠般的孙子被轻慢贬值了,堂堂谢太傅亲自栽培出的栋梁,竟被三番几次推拒。再有,要避开饴淳公主选驸马一事,更该加紧谋划了。 幸在马上办寿宴,到时各家贵女来往庆贺,还能瞅瞅有无中意的定下来。 罗老夫人便擒着茶盏道:“既如此,大房的便开始说正事吧。” 汤氏倒并不希望谢敬彦尚公主,倘若取了那饴淳回来,她汤氏压不住、也没好日子过。顶好就是这一波风声过去,他老三的身价被压得低些,取个四五品官女回来就算了。 细数自己儿媳和女婿的出身,汤氏好不得意。主筹寿宴事务的是她,她端坐在左侧上方,掐重嗓门道:“为母亲贺寿,乃是谢府这三年来的头一桩喜事,容不得有半分的闪失。难得如此热闹,再加近日风声四起的,必然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各人这几日便受累点儿,为着老夫人的福寿,也都是应该的。弟妹,你说呢?” 特意提点祁氏,为着祁氏最近没少在背后抱怨这抱怨那的,好像就她二房一个人忙。 那话中还掖着几缕扬眉吐气的得意,汤氏所谓的“风声四起”,可不就是眼下满京城皆知的,三郎被退婚么?汤氏连带着看魏家小姑娘,都越发地讨喜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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