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有贾衡在船板上听到的那段话,可谢敬彦原本还将信将疑,等到自己亲耳听见,便无可反驳。 包括这一世,就在前阵子的马车里,他对魏妆情动表诉时,她亦是如此回复自己的。 万没想到啊……贾衡约莫听错了,而那婆子却是想两头都沾。 只是贺锡适才的那句“小鸽姐儿心中唯系谢公子”的话,却让他松弛了些许。 依此而言,她原是对他有过一段情的。不管此情是长是短。 言归正传,一直以为魏妆所挂念之人是贺锡,却竟然那贺小爷单相思。 而她在这个阶段,并无结交其余旁他男子,那么她在马车里说的“心有所属”,还能有谁? ——只怕便是撒谎了。 做为牵涉的第三人陶氏,亦都能梦见前世情节。据此可推魏妆入京前的那场梦,应也与前世有关。 睡醒后她一改往昔,坚定疏冷拒绝自己,或便是心死了。 可就连成亲几年后,穿衣束带时仍不敢仰头看他的女人,却何来的胆子,竟在少女时便主动撩拨外男? 而她既是暂无经验,又怎能对自己那番吻技娴熟,更缠指去他腰间? 陶氏女虽梦见诸多,可性情不会突变。 谢敬彦攥了攥掌心,一丝念头忽闪划过,他快速将近日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 尤其魏妆在经筵日讲上的一段话,乃是他曾讲给谢睿的功课;魏妆与前世干娘褚家的热络;还有对轩怡居士也就是乌千舟的崇慕等等…… 他本想说,不管她是否是那从前妇人重生,今世都任随她去,偏却人已经坐不住了。 暗卫只看着茶几上的杯盏被长袖拂过,洒下一幕水滴,宗主已经出了雅间的门。 咋舌:啧…… 楼下茗香醉门外,贺锡正惊诧地盯着眼前绝美人儿,不过短短月余未见,如何竟觉小鸽姐儿不似从前的印象了? 从前她娇怯软弱,虽羞恼他,可每每贺锡去府门外叫嚷,或者在街市遇见,小鸽姐儿顶多露一张凶脸,立时便躲藏起来,什么话儿都由奶娘代说。去哪儿都离不得奶娘在前头挡阵。 今日她一个人带着陌生婢子出现街头,脸还是那张脸,却添了某些描摹不出的冷韵,柔媚中透出犀利,比之前更要惹艳起来。 而她看他的眼神,不仅目光直视,更伶牙俐齿,训责莽撞小子似的。 贺锡耿切地说道:“小鸽姐儿,你怎变化了?才来京城多久,就变得生冷,令人伤怀。你想要什么,我贺锡都可以满足你,这京都繁华迷人心窍,只有我才是痴心对你的!” “小爷不得胡言。”魏妆并不反驳,她的确已非怯懦少女了,乃是一株蜕变的黑牡丹,可没多少良善。 却叫这小爷死了心也好。 各自保命安生! 谢敬彦站在酒楼门前,前世听这个那个的对魏妆示爱便罢,重生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几日而已,所闻情话竟比他十年说的都要多。 他观这一瞬,果然并非自己记忆出错,魏妆的确行事大变了。越看越觉得她与后来那妇人如出一辙,冷冰决绝,口齿无情。 他垂了垂眸,溢出一缕奇妙的清暖释然。 走去二人中间隔开,淡道:“大晋律令严明,轻慢妇孺者刑鞭,过分者徒二年。贺小爷如何当街拦阻女子?” 男子俊美凛澈,玉质金相,二十弱冠华袍佩玉,双睛点漆,若穹中谪仙散发着傲然清气。 贺锡从未服过谁,都不由得退后一步,不甘地叫嚷道:“你是何人,我与小鸽姐儿青梅竹马,何干你事?走开!” 谢敬彦挺括身躯不动,直言挑穿道:“十四岁偶然一遇,便叫作青梅竹马,那么我与魏妆少小定亲,却该是天作之合了?” 竟然碰见传说中龙鳞凤髓的第一公子,小鸽姐儿的前未婚夫。 贺锡几乎在驻地及筠州府走动,少有来京城。他尚且年十八,也仅两岁之差而已,竟似一下子被辗轧下去,只得呐道:“那也是退了婚的,你、你都要当公主驸马了,管得着小爷我?” 周围的看客逐渐又聚拢而来,谢敬彦睨了魏妆一眼,少女的她,身着烟绿盘花裙裾翩跹,身姿袅娜,幽香的花息沁入鼻息,叫他心头恍惚。 他在她离世后,保留着她寝屋里的所有用度,未曾容下人清理。再能够察觉到她鲜活的生机,怎样他都情愿消受。 他只面上不露声色,秉持沉稳道:“虽已口头退婚,但若正式解除关系,须得将定亲玉璧递回,一日未递我便一日有责。即便等退婚了,她亦仍是我谢某义妹。遵照祖父之叮嘱,我须待她安稳周全,岂容谁人当街为难于她?至于公主清誉,尔等切莫无端非议。” 贺锡并不确定驸马传闻,只在城门下听八卦来的,晓得饴淳公主恣肆,顿地也不敢吱声了。 魏妆没料到呀,怎又会在这里遇见谢敬彦。她抬头瞥了瞥瑞福客栈,据说这里头歌曲儿够劲、茶水酒菜好,看来男人也不似她以为的克谨清修,很懂享乐嘛。 只忽然听他提及和璧,魏妆想起自己刚当掉的半块青鸾,蓦地有些心虚。 但若要在「筹钱开花坊」和「为逞一时痛快,把璧立时还给他」之间选择,魏妆仍然选择当掉玉璧弄钱。钱最香了。 当下要紧的是先把贺锡给甩开。 魏妆轻咳嗓子道:“谢三哥来得及时,刚巧帮得上小忙。贺将军府与我父亲有交情,贺小爷路上丢了公验,身无分文藏在稻草中进的城,三哥可否安排人将他行装运进来?” 弄走户籍公验,是谢敬彦重生次日就让人干的,省得小子出现在祖母寿宴门口闹事。却也没能挡住他北上追爱的热情。 谢敬彦哂唇,抬头看了看天,黑压压的云潮翻涌而来,显见马上要落大雨了。 京中贺氏乃司空府长史,手里有兵权,与宣王交好。谢敬彦此时两边不得罪,他遂应道:“已过未时,没身份的要被赶出城去或下狱流放。贺小爷且上马车,先行回长史府上去吧!” 盛安京三品官遍地爬,贺锡父亲是驻军营地的云麾将军,在京城守卫眼里没太大震慑力。还得是祖父长史老大人出面管用,贺锡没得办法,只好坐上魏妆那辆马车不甘愿地走了。 忽地一阵烈风刮过,天空乌云愈沉,依稀有硕重的雨滴掉落下来。 魏妆来不及阻拦,便望着马车走远了,不由怪道:“这贺小爷纨绔一个,随便给他点银两走就是,三哥倒好,把我马车给他用了。暴雨将至,我却如何回去?” 谢敬彦拂袍袖,低头:“长史老大人的爱孙,如何随便?你用我马车即可。若是你介意,便让贾衡先送你回府,过后再来接我!” 莫名的一丝退让与幽怨,却不容人听清已稍纵即逝。 早知他心系官场,弄权为上,魏妆无语凝噎。 恰巧茗香醉的伙计走出来,手上挎篮里装了一大包油纸裹的烤串,以及四杯果酱奶茶。乃是魏妆给府上姐妹们一块儿捎带的。 上次她与谢莹买了一些回去,惹得谢蕊吃不过瘾直嘴馋。奈何姨娘乔氏在汤氏跟前小心谨慎,轻易不敢放她出门,这回魏妆便买了四份,连同大少夫人司马氏的也给带上了。 伙计看了看谢三公子那辆矜贵雅阔的马车,颇有些为难道:“这些吃的,该放去哪里?” 油香味儿熏的浓烈则个。 贾衡适时张嘴:“公子也正要回府,魏小姐干脆就一块走吧。左右很快就到了,没多远的路!” 贾衡最近对魏妆态度还算热络,自从三公子当街救了魏姑娘后,不仅情致恢复寻常,抚琴也复了清韵,听王吉说梦里也不魇着叫姑娘名字。一干人等差事都好当了,你说奇不奇怪? 虽是退了亲,总归还是魏妆的功劳。 伙计察言观色,已经把篮子送上去了。 魏妆既不想打湿吃的,更不想淋湿自己。前世她血虚体凉,不到中秋就要抱着暖水袋过夜,她如今对防御湿寒就颇为讲究。 罢了,她抿起红唇:“那我上了,三哥你随便。” 谢敬彦矗立雨中,大雨落在他清展的宽肩和俊颜,魏妆看了眼他额头淡去的疤痕,迈上车辕。 贾衡挤眉弄眼地努嘴,快呀,姑娘都让步了。反正公子对魏姑娘卑躬让步也不是头一回。 谢敬彦却无视他吭哧,已撩袍上了马车。
第48章 雨滴密密匝匝地落在车篷顶上, 发出吧嗒地声响。 谢敬彦和魏妆坐在马车里,他在中间的锦座,魏妆倚在侧座。 她今日带了葵冬出门, 葵冬是个老实本分的,晓得三公子对于空间的讲究, 没敢跟进去,拘谨坐在外面的车辕上。谢家马车豪阔, 车辕上一样落不着雨。 前些天中了药的两人同乘,那搂颈掬腰悸动拥吻的画面, 又被这雨雾迷漫的天气渲得氤氲浓郁起来。仿佛又可感知到男子清润的薄唇, 滚动的喉结与心跳,还有女人媚香的丰软,甚至有些时刻危险的熨帖。情愫让人微微不自在。 魏妆其实很少与谢敬彦共乘一车, 前世新婚不久在马车里欢好后, 他连车辕都卸掉换新的, 她就不自讨没趣了。 后来夫妻逐渐离心,要么是有孩子在,要么便各乘一辆。即便睿儿一定要娘亲和爹爹挨着坐, 也都彼此克谨着, 顶多是袖臂碰得近了些。 关于雨中的同乘,记忆最深是那次吵架后他来接她, 撞见与梁王在一起的一幕了。爱吃醋的霸道男人,不算是多好回忆。 此时空间里散发着烤串的香味, 谢敬彦坐姿端方, 一袭雪月绸缎衬得那玉面矜贵, 凤表龙姿。 他是很招惹女人芳心的,哪怕端坐不动, 一缕涤尘清气亦仿佛在悬浮蛊惑。前世魏妆青春懵懂,每每多为沦陷,今次相比还是处子的他,她理当应付自如许多。 魏妆才不须忌惮呢。打从坐进来起,她就侧过脸避开了视线,只是勾着手中的绣帕玩耍。 谢敬彦自然也知这辆马车后来遭弃掉了,可弃的原因并非魏妆,乃因被那阿谀谄媚的奶娘膈应到。 彼时年轻气盛初沾情,对着姝胸楚腰的新婚娇妻,彷如捧着世间珍宝,爱眷难消。偏魏妆在那时刻又极是靡颜腻理,媚骨柔缠,谢敬彦狠起时凤目相视,只觉命都可以舍去不要。 可恶便是那沈嬷婆子,听房-事,塞高腰垫枕,背着他怂恿魏妆应如何主动。但逢谢敬彦宠溺魏妆、缱绻欢-愉,便仿佛一应都是她的功劳,落入了她敲打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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