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街市二排的巷道上行人不算多,她才命马车停在对面,准备前去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忽地却瞥见,一道熟悉的挺括身躯,腰束玉带,风姿修逸。正从通盛典当行的门里踅出来,肃着容色上了马车。 那辆马车低调而豪阔,刻在魏妆的印象深处,竟然乃是化成炭都认出的谢敬彦。 他尚未开始入职刑部办案,这时候来当铺做什么? “宗主您放心慢行,小的定能说得圆通,让少夫人满意!”萧掌柜的夹在中间愁了快一月,宗主的颜面既不能不顾,少夫人那边又要找理由敷衍,终于!一早来公子松口让步了。 此刻掌柜的满脸笑容,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松快,恭敬地迎送出来。 哈,又闻见了生活的美好气息! 谢敬彦轻地一哂,隐在了马车帘子后。 好啊,谢氏狐狸。原以为同是一个战壕里的利益同谋,他竟然算计到了魏妆头上。 好处都归他得了,甜头餍足,魏妆赔了养生时辰又折本,最后只捞住堪堪五百两。 他是没料到她会这般着急就前来换玉吧?兴许以为她把玉璧当去即为不重视? 可魏妆只是因了重生而有十足的把握,故而才拿去当了,用做蹴鞠赛押注的本金。赛事结束兑完注后,分明中了欢炉散才退,次日也急忙地前去要赎回来。 她可没有不重视。 早已变作一朵墨紫透艳的黑牡丹,魏妆又岂是轻易好切磨的。她抿唇冷冷一笑,这笔账早晚要加倍从他谢三身上讨回来! 忽然记起蹴鞠赛赢回的那五千两,即便押注的比率他可上街去查,如何却恰恰好的被他估算出自己身家?魏妆恰是用一千两银子,赢回的五千两注金。 早前心里本觉得突兀,然而因与他对峙,却未作细想。 再又前世生下谢睿几个月后,起疑他在外或另置了外室,而藏在马车里尾随过他。那时只当他是查案而去通盛典当行,想来此处应是他谢宗主的私产。 魏妆便吃怒了,转身回到马车里,让原路返回了簇锦堂。 * 是夜,谢敬彦从宫中忙完御前公务。进入云麒院内,但见花房和卧房里空空如也,不见了魏妆寻常随处捕捉的声息。 遂问葵冬道:“阿妆何处去了?”怎的连主事的大丫鬟也少掉一个,莫名空敞。 昨夜和今日上午,女人都切切不忘地叮嘱他早些回府。谢三郎接连办完差事便回来,他到了她人却不见了。 葵冬卯着唇,吞吐地答说:“少夫人傍晚叫映竹前来,整理了洗浴膏露之类的,都送去簇锦堂了。兴许……兴许今夜宿在那边,不打算回来。” 又道:“她还说,三公子若觉得府上冷清,自己住去当铺好了。那里伙计热情,人多势旺,还能耍耍宗主的威风。” 虽未言及哪家当铺,谢敬彦却一瞬想到了通盛典当行。 就说下午离开时,似乎有道身影从帘子一侧模糊略过,竟原来被她撞上了。 可这事儿怨不得他,擅自当掉定亲和璧,打赌也是魏妆主动提出来的。他在宠眷她之前,分明给过数次机会坦白,她却是三番两次搪塞敷衍,只为着算计他银子。 谢敬彦把三千两玉璧价格降下五百,一则降太多反而显得假,以她那般心计,却叫她起疑。 女人若单纯起来,谁个恶婢都轻易相信,而若警觉起来,精明强干,分分毫厘都能引起她注意。 二则,玉璧“赎回”,她还能余下五百两支付开销,省得屡屡拨着算盘犯愁,又偏是爱脸面,不肯对他开口资助。本以为她今夜该松一口气,岂料却吃怒出走了。 有了花坊,她却是多了个拿乔使性的去处。 罢,既是那般惧黑的女子,总会心软待不住回府的。 谢三郎坐在书房里阅卷,从刚入夜的酉时一直端坐啊坐。烛火摇曳下,那清挺身姿冷贵如玉,王吉侍立在旁,只见公子两目盯着书页,面色无波无情。可是……貌似早该翻页了吧? 又或者平日这般情况,公子早该去翡韵轩里抚琴了。莫非是怕少夫人已经生气,公子去了鹤初先生那边后,她回来会更添一份醋吃? 王吉咳咳嗓子,唯恐说错一字而被罚抄书,只敢嘀咕道:“公子若要去接少夫人,还是赶早些,仔细过了子时,街巷上即便朝廷官员,无令牌也不允再走动。” 呵,一直忍到了亥时,谢敬彦再也熬不住。男子拂袍起身,对王吉冷肃吩咐道:“叫贾侍卫备马车!” 颀展袍服掠过,前去卧房里为她取披风也。 王吉: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公子果真一宿没媳妇在身边都耐不了。 京都第一寡欲郎君,今夕不同往昔也。但听他称呼的却是贾侍卫,而非平日的“贾衡”,便晓得这会儿应该老实做事。 王吉连忙屁颠颠打着哈欠跑去催马。 …… 簇锦堂里,崔翊整理完最后一簸箕碎土,检查了一番庭院四角,正要拴上门闩,便看到一道矜贵身影下了马车。 崔翊本就是谢府庄上的家奴,前阵儿才见过公子前去庄子打问消息。一瞥谢敬彦腰上的火凤玉璧,顿然便认出来,连忙恭敬道了句:“三公子这么晚过来,可是接少夫人回府则个。” 是个识眼色注体面的,懂得说话分寸。 谢敬彦看小伙子踏实勤恳,做事认真负责,便在心中添了褒奖。 淡声问道:“唔,阿妆现下何处?” 果然是来接媳妇儿的,只是少夫人……好像并非欢迎的样子。 傍晚回到花坊,崔婆子本要巴结吹嘘魏妆与三公子恩爱和睦,结果却惹得她冷了容色。 崔翊以此推断,今日怕是提不得三公子名讳。只公子清风霁月,在京都才俊斐然,怎似会与夫人闹矛盾的? 崔翊不由得窘了一下,本分答道:“少夫人在中间的主厢房里,说今日便宿在花坊了。” 谢敬彦往他说的方向踅去,这花坊从前本是悦悠堂,他早已熟络。一路却见先前的布置已焕然一新,风格别致,收拾得井井有条。 对魏妆的能力赞赏从未低过,她向来便是个精于打理的。 夏夜潮闷,虽有一进院却院落狭小,比之偌大的谢侯府而言,没能那般通透。 魏妆命映竹燃了驱蚊竹香,厢房门扇微开半面,好使得凉风能够吹进来。 女子半跪在地毯上做天竺柔体操,纤盈一握的腰肢,因着姿势凹下,而勾勒出婀娜动人的曲线。那胸襟如酥桃,丰媚柔颤,看得人目不能移。 谢三郎稍一失神,又复了一贯清凛从容。先前本觉得她搔首弄姿,练这些街头小札本哄骗人的招数。岂料在夫妻二人行事间,稍掰动她腰肢与双膝,却总会探索甚多新颖的微妙感触。 再一想自己二十两买的那一沓追妻密札,却也并非没有道理,譬如对心爱女子,该扯下身段讨哄之时,便需要些柔情蜜语。既体会到了个中滋味,她想练便练去好了! “奴婢见过三公子。”映竹惊讶地在门前躬身。 谢敬彦走进厢房,瞧见魏妆收拢了动作,便启口道:“今夜缘何不回府了?这里蚊虫多,如此简陋,阿妆怎能睡得习惯。改日整理妥帖,再过来睡不迟。” 男人神情稍许冷傲,言辞行止却温柔体贴。 着一袭上好蜀绸菖蒲纹常袍,窄腰束墨玉缎带,这谢三真是俊美得够可以,什么格调的服饰在他身上都郎艳独绝。 但这会儿都亥时快过半了,普通庶民早已休想穿行街巷,一会儿连他这般的身份也无特殊。魏妆今日催他早回,以他行事周全定然回得早,能拖到此刻才来,必是辗转寻思经过诸多矛盾。 没诚心,魏妆才没好气呢,撑臂从毯子上站起。自己沏了杯茶水,也不问问谢某喝不喝,反正他马车上有好茶。抿了两口,剜去一眼道:“谢大人为官为商,产业宏大,百忙之中如何抽闲过来?这里是我私人境地,承不住您高贵之躯,恕不久留。便是欠下的银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玉璧既已在你手中,从此便不认账了。且快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真是咄咄逼人的,一个字都不浪费。 谢敬彦扯起薄唇,牵住她手腕道:“我回何处去?魏妆既为我妻子,你在何处,何处便是本官该回的地方。” 谁理他这些甜言蜜语呢!也真是奇了怪,上回魏妆在廊上吐槽了他清冷无趣、高崇在上之后,最近这人如似变作个人,昔年那傲冷的风骨何在? “吱呀——”映竹是个伶俐丫头,见此场景连忙知趣地关起门。 魏妆用破碎般的冷声无情道:“谢敬彦,通盛典当行的老板是你,你还要装什么糊涂?” 谢敬彦可没装糊涂,被她看穿了却也好,看她是怎么同自己解释的? 他墨眉颦蹙:“你既能两世都找去那里,我本以为阿妆早该看出的。凤鸾和璧乃是你我定亲信物,又为陵州谢氏传家的远古宝物,在你眼里却仅值一两千、两千两,说当就当去?我给你机会坦白,阿妆却一再搪塞,反过来又怪我生气我。然而在谢某心中,它却是无价的。” 话中暗示着,魏妆前世带丫鬟去跟踪他的一幕。那一幕被他瞥去后,谢敬彦忍捺了四五天,遂与魏妆恢复了房-事。 魏妆本以为他或者并未瞧见自己,只是刚好分娩过去数月,而自然恢复了而已。 听得顿时恼起,窘迫地攥起小拳要打:“可恶,原来你耍弄我这许久,论世间最奸诈之‘贤臣’!当初我便当掉玉璧,也只是想赢了钱便赎回,怎知却弄丢了,却如何对你启口。没想到却是谢宗主你假公济私,窃我当物,且莫提什么无价了。” 才刚修复好的彼此感情,谢敬彦怎舍得松懈,低磁嗓子抵住她红唇:“是你我婚约在谢某心中无价!既你不在,我空落无眠,今夜便也就寝在此作罢。” 蓦地在她脸颊吻了一吻,而后撩开床上薄被。花坊里的床榻可不及谢侯府的乌木鎏金大床,不得不说,魏妆为了省些开销,买的用度暂时精简,但谢三公子一点也不介意。 这院落狭窄,若夜半再似昨夜那般情涌,何能掩得住声息,床架子都不够他折腾。 魏妆瞅着来气,便披上罩衣,往门外走去:“那我回去好了,郎君独自在此反省。映竹,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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