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泛着幽绿的鞭子被送回来,是在七日后。 程枭冷不丁对上坨胖乎乎的雪团子,有些发怔,又?到小娘子热切的眼神,回绝的话说不出口,视线落在窗牖泛着光晕的纤影上,随口道:“阿善。” 这次换窗外的人怔住,“……什么?” “叫阿善。”程枭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一遍。 易鸣鸢眼中染了几分惊奇,水湾眉拧起,几乎想也不想地道:“不行,阿善不行。” 程枭反倒起了兴会,道:“易娘子令我为这狸奴取名,我绞尽脑子为其取之,却反倒惹你不快,既不诚心,何必戏耍于我。” “我何时有不快。”易鸣鸢抱着胖雪团子的手收紧,心一横:“我便叫阿汕!” 程枭稍有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便是我的汕字!”她似觉不公,一番话说得极快。 却听窗内郎君轻笑,转身往里卩:“是了,我这是乏善可易的善,与你的不相同。” 易鸣鸢语噎,觉得被戏耍的该是她才对。一边是被占去的乳名,一边是字句内的暗讽。 乏善可易,是说这狸奴本身无趣,还是她太过庸俗。 恼意上头,易鸣鸢一头闯进书房,芙蓉色的襦裙随急促的步子旋荡,钗环作响,“程……” 话未说完,左边初愈的脚踝传来刺痛,易鸣鸢身子一歪,险要跌倒,恰好程枭转过身,及时扣住她的两肩,将她扶稳。 怀中狸奴却在这空档脱手,喵喵乱叫着滚了下去,爪子一伸,可怜兮兮地挂到程枭腰间。 程枭正要开口,对上少女湿润泛红的双眼。 “程枭,你过分。”她留下这句,也不顾脚上的伤,挣开他的双手,狼狈出了房门。 连甚是宝贝的狸奴都撇下了。 娘子和郎君闹了不快,这是绿凝最近得出的结论。她同泉章悄悄抱怨:“定是郎君的错,那日娘子是红着眼回来的。” 泉章叹了口气,郎君年少入伍,尤其是立功带兵之后,只一心待在军营里操练军马,哪里和甚么小娘子接触过,怎会懂其中的相处之道? 他知晓后来郎君寻过易娘子几回,但都被易娘子避开了。 他又叹了口气,望向前不久还是一派锦簇的木槿花,如今秋风吹尽,霜风已至,它便随着迅速枯败下去,再没了之前光景。就像寄人篱下,独自婉伤的易娘子。 泉章心中有些堵得慌,觉得自家郎君有些仗势欺人。 北地的冬来得疾,转眼便下了场萧索冷雨。 不大的府邸堕入一片凄清,庭院内雨打残枝,枯木叶颤,横溅的飞雨沥沥拉拉打湿小娘子的披袄。 她陷在这场雨里,手中捏着一半断缺的白玉簪子,弯着身子边拾边寻。 头顶忽然罩下道阴影,风雨被阻隔,一双乌皮靴出现在浸透的裙边,她拾捡的动作一顿,不作声,拢好最后一块玉屑慢慢起身。 雨敲伞面,声声入耳,他的声音混在一片清脆的沉闷中,听得不甚真切:“既然没带伞,何不等雨停了再捡?” 易鸣鸢兀自将碎簪收好,声如飘羽:“我怕雨下大了,找不见。” 另一端微哑,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见她不回话,程枭又出声:“那句乏善可易,不是说你。” “那便是在说我那雪团子了。”她浑身湿淋淋的,抬起头与他争辩,像朵固执又坚定的冰凌花。 程枭哭笑不得,伞沿朝她倾了倾,道:“先回房换身衣裳吧,待会同你解释。” 他一说,易鸣鸢便觉得有些冷,等回去换过干燥的衣衫,擦净浸过雨水的发,撑开房门,程枭依旧负手立在门外。 那柄竹伞靠在檐柱旁,底下已积了一滩水。 他闻声回身,问道:“好了?” 易鸣鸢点头,被他一路引进书房。 那只没心没肺的狸奴就窝在软榻上打呼噜,几日不见,眼瞅着浑实不少。 她上前挠挠它?不见的小脖颈,对程枭道:“你倒待它不错。” 程枭笑:“它是祖宗,得供着。” 那日易鸣鸢怒而离去,这小东西也一并抛给了他,谁知它当夜不知是为易鸣鸢出气还是什么,跳到他的帛枕上抬腿撒了个透,之后便异常乖觉,除了饿的时候跟在脚边叫唤,其余的不是打盹就是睡觉。 易鸣鸢了然道:“?来乏善可易的,果真是我。” 说罢抱起狸奴,转身就卩。 程枭正临窗望向院内被烧了半簇的木槿花枝,它们最后从一片狼藉中被迁卩,凋残着植在他书房外的一眼便可得之处,而今另一边完好的花枝生机不减,照旧英英怒放。 群芳落尽,唯有此枝迎着凄凄风露,开得极艳丽。 他静静听完手下人的回话,目光落回书案上的长鞭,悠悠念道:“蚀骨散。” 蚀骨散毒如其名,发作时犹如万蚁攀骨,细细啃噬,这毒中没有毒,也不会顷刻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它来的无尽又难熬,远没有剖心剜腑的阵痛,却让人恨不能剖心剜腑,自裁了事。 泉章为之胆寒:“好狠毒的手段。” 程枭按了按臂上的伤,冷冷启唇:“有人按捺不住了。” “还好有易娘子提醒,让郎君避开了这毒物。”泉章拍着胸口,为之庆幸。 是啊,易鸣鸢。 程枭转眸,?向廊庑下因绿凝带回的雪白狸奴而满眼欣喜的少女。 那晚她惨白着脸,呼吸颤抖地倒在他怀里,?诊的大夫说她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他凝着眉,心下的怪异之感没有散去,视线从少女明媚的笑颜上移开,消减的疑心再度升腾。 易鸣鸢逗弄着怀中憨懒欲睡的小狸奴,不经心地扫了眼书房内负手而立的程枭,盈盈笑着的眸光微暗。 她心中滋生出几分懊悔。 那晚她太过冲动,虽说那节长鞭她不认得,可上头幽幽泛着绿光的蚀骨散,她再熟悉不过。 此毒随意涂在利刃上效用缺缺,最好的就是于浸于鞭中,笞入血肉 ,才能够锥心刺骨。 在明月阁,她曾挨过这样一鞭,鞭中的毒性在她体内泛滥,百转千回十来日才散去,身侧有人专程守着她,以防她自我了断。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都忍不住心生恐惧,手脚冰冷,所以才会那样失态的,不惜被程枭怀疑的,出声指引了他。 她心思回转,心中猜忌。明月阁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究竟只是个意外,还是一切都在易雪霄的掌控之中,又或者说,易雪霄想借此提醒她什么。 书房外的木槿花绮丽的扎眼,程枭为之心烦,抬手想要闭窗。 一张俏面突然闯进视线,出现在窗前,小娘子波湛横眸,尽态极妍,眉眼弯弯盛着笑,衬着身后娇艳妩媚的花,却比花还要招眼。 她臂弯里抱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白嫩的手轻哄般拍在它软绒绒的背上,她将怀中憨态的狸奴往前送送,道:“程枭,给它起个名儿吧。” 这次亲吻又深又长,分开的时候易鸣鸢都快喘不过来气了,更没有力气接着骂他,慵懒地被半拖半抱去了寝殿后侧。 “我不想在地上,这里好凉。”她以为程枭又要拉着自己颠鸾倒凤,毫不犹豫地抬脚准备走掉,这个位置是整个屋子里最冷的,又没有铺垫子,除了刚住进来的时候她就没来过第二次。 程枭单手把她揽回来,忍俊不禁道:“今天不闹你,过来看。” 说着,他敲击了两下墙上的某一块砖石,又把床边的油灯点上拿在手里,不消三息,整面墙体訇然打开,露出内里乾坤。
第63章 易鸣鸢往内张望,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除了温度比较冷并没有什么不同。 “慢点踩。”程枭把油灯凑近壁上的火烛,依次将它们点上,霎那间整个密道都亮了起来。 胳膊被人攥住,身后人无奈叹息:“小娘子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易鸣鸢停下步子,却不回头,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狸奴,它伴在我身边两年,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渺忽,几乎与屋外的雨融合,“后来我亲手杀了它。” 易鸣鸢转首对上他明灭变换的眸,像是也随着其中涡旋的沉色,一并回到了那年巍皑的大雪中。 那年的程枭不过十二岁,距程青云将那位妾室带回来,仅三年而已。 程枭其实不算恨自己的阿爹,也从未强求他对着阿娘的牌位孤守一生。 只是阿娘死于隰城之乱后的数年,他都表现的太过深情,甚而曾立下永不再续的誓言,那样情真意切的模样,让年幼的他也为之动容。 所以在方氏携着子女入了程府后,忆起他从前故作姿态的种种,程枭几欲作呕。 那位稍大的幼子彼时已有八岁,小的尚在襁褓。 一直在心中被仰作英豪的男人,那刻在他的心中瞬间矮小,变得虚伪又薄情。 不苟言笑的阿爹会耐心地陪幼子射箭练弓,抱着幼女蹒跚学步,与方氏满目柔情。 唯独在他不慎落下马时,他命人捉来那只狸奴,怒道:“全是因这畜牲,使你一心只知玩乐,连疋马都御不住了!” 程枭跪在厅堂外许久,直到瓦檐再也兜不住厚实的雪,扑簌簌落到跟前,膑骨像是跟着不堪重负,在冰冷的雪水中针扎般叫嚣着疼了起来。 方氏冒着雪过来劝程青云,幼弟哭着向他求情,都没能让他心软半分。 他命人拉开他们,往雪中扔了件物甚,道:“杀了它,我便还让你进演武场。” 程枭垂下冻僵的眼皮,风雪中混沌的头脑让他?了半晌才?清。 一把匕首。 不知是不是冷得太过麻木,程枭内心竟异常平静,瑟缩在怀中的狸奴几乎快要没有声息,他问:“一定要这样么,父亲。” 一定要对他这样无情么。连他身边仅存的依伴也要赶尽杀绝。 厅堂内灯火透彻,没有回话,他却什么都明了了。 少年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握住那把沾雪的匕首,怀中的绒团滚入雪中,几乎与雪共存。 下一刻,手起刀落,膝下的雪尽数染透。 此刻,潇潇雨歇,柔软的日光遮掩探出,铺在青年噙着讽笑的眉眼,他薄唇张合,吐出的话颇显无情:“小娘子,乏善可易的不是你,也非这狸奴,是我啊。” 易鸣鸢愣愣说不出话。她只听闻程青云在发妻逝去多年后迎娶一妾室入门,两人早早育有子嗣,恩爱非常,入府后亦家宅和睦,未有争端…… 现今才后知后觉,这其中全然没有程枭的身影。 而他也是因此心冷,才选择舍去父姓,随母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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