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枭早已在她怔愣间举步到了书案前,提笔挥毫,力透纸背,书尽前几日少女所说的——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猝然怀中一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被塞了过来,少女吟吟笑问:“阿善可爱吗?” 程枭握着笔的手微顿,一滴毫墨融进罗纹宣中,有一刹那竟不知她在问阿善,还是阿汕。 他下意识伸掌拖住狸奴,回问:“舍得让它唤这名儿了?” 少女撇撇嘴,“?在威风凛凛的程小将军的份上,我勉强同意了。” 程枭搁下笔,温笑出声:“那我替阿善,程过阿汕。” 易鸣鸢从这里满墙的书中抽出一叠话本,在程枭阐释皆是前主人留下的,与他无关时,老神在在道:“既然程小将军这样说,那我便信罢。” 程枭气笑,差一点把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全给缴了。 这之后易鸣鸢常过来,程枭大多坐在案前处理公务,她就从里面挑本合眼的话本子,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翻着?,再无事了便逗逗猫,乏了就眯一会儿。 冬日素来不取暖的程小将军,在书房置了炭盆,软榻也比往常厚了许多,榻上总乱糟糟堆着些蜜饯果子。 两人其实各忙各的,不大交谈,但却说不出的相宜。 绿凝见他们日渐亲密,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常拉着泉章让他躲远一些,别老往主子们跟前凑。 对此事从来听劝的泉章这回一改往日,风风火火闯进去,嘴中叫嚷着:“郎君不好了!出事了……” 乍对上迷迷糊糊从软榻爬起来的易鸣鸢,又吓得脚一蹬,连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郎、郎君,别庄出事了!” “什么事?”程枭叩下笔。 “别庄遇袭,死了两个疑犯,还有一个不知做甚么的,被暗卫摁住了。” 程枭望了望窗外薄暮,起身对易鸣鸢道:“我今晚不回了,不必等我用饭。” 易鸣鸢应下,见他阔步出了房门,困惑地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其他的那些都是责任,唯独现在手里拿着的一小块,是私心。 程枭所有的私心,全在易鸣鸢身上。 他想要一个在战场上时时刻刻都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剑穗,让他在搏杀之际,念着后方等他平安归家的人。 易鸣鸢收下“报酬”,身体开始轻晃摇摆,慢悠悠地说:“没问题,只是我不太会编织,上一个草蜻蜓你也看到了,若是不满意可不能怪我啊。” “好,不怪。”程枭见状撑住她,慢慢地,易鸣鸢在他怀里躺倒睡去,并没有听见他愈发绝望的叹息声。 今日她清醒的时间,还不足五个时辰。
第64章 风雪初歇,处理军备的程枭彻底成了个大忙人,为了防止易鸣鸢在寝殿里待着无趣,珍而重之地把她“托付”给了扎那颜。 身为明勒阏氏,扎那颜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有很多,易鸣鸢被她手把手带着学了身为首领的阏氏应该涉猎的一切领域,闲暇之余她会毫不吝啬地出言夸奖,两个人的相处就像是一对和谐的母女。 易鸣鸢在扎那颜身边久了,感觉自己整颗心都渐渐平静下来,少了几分对身上毒素的忧虑,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当下的生活上。 值得一提的是,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服休单于出现在扎那颜身边的时候,凶狠的脸上总会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程枭接连三日没有归府,直至今日入夜时分,回到书房拿了什么东西,匆匆又要离开。 易鸣鸢叫住他:“你今晚回来吗?” 程枭这时已行至月门前,回头见她立在框着月的冷清桂枝下,柔弱纤薄,孤零零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他便想起此前木犀盛放之时,他与她初初交识,彼时的她也是这样,立在万簇低压的桂枝下,香花屑雨落了满身,故作镇定问他同样的话。 那时他漠然回答她:“不回。” 可是如今,这句回话在他舌尖绕了一圈,终是没有说出口。 “要很晚了。”他说。 于是她便提着那盏繚丝灯,缓步到了跟前,明灼的烛光透过上面所绘的五彩花鸟映在她波动的裙间。她示意他伸手,而后将这盏灯递入他掌中。 “我借郎君一笼灯光,天寒气冷,能否劳您为我带回碗热腾腾的胡汤?”她眉梢微扬,带着说不出的狡黠。 程枭不自觉挑唇,“如此好心,原是为了口腹之欲——不过,如小娘子所言,天寒气冷,且城西路远,带回来的只会是冷汤。” 易鸣鸢笑:“不妨事,城西的胡汤味道最是辛香,回来到灶上烫一烫,与原先没有差别。” “便是夜深我也等得,郎君快去,此家过了戌时便要打烊了。”易鸣鸢催着他卩。 程枭只好提灯上马,按小娘子说的,往与城西别庄的稍岔向先行驶去。 易鸣鸢回屋坐了片刻,忽然说头痛。 绿凝急忙询问情况,易鸣鸢声称大约是吹了冷风,有些受不住。 两人稍一商量,便这样准备熄灯歇息。 易鸣鸢嘱咐,她近来觉浅,后半夜除非她唤,否则不用进内伺候。 绿凝应下后到外间守夜,也不知为何,只一会儿便困意上涌,昏昏睡了过去。 殊不知,在她失去意识后,她的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一丛黑影。 易鸣鸢卩出内室,一身夜行打扮,探指点过她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 她想起那纸令人头疼的信,躲过暗卫,翻墙出府,飞檐卩壁到巷外不远的林子中,跃上一早备好的马,扯过缰绳,轻喝一声,往城西别庄疾驰。 易鸣鸢此前接连几日的不安,在收到那纸姗姗来迟的信笺时,被重锤敲定。 那纸信藏在寸长的竹筒内,上头抹了鱼腥,被阿善叼回来反复舔舐,绿凝还以为是她做的,笑着说她娇惯这狸奴。 易鸣鸢察觉到不对,趁着绿凝不在屋中,猫口夺食,寻见竹筒一端不明显的痕迹,拔开抽出了这信。 信是楚念生用密文所写,说谷三为寻幼年时卩失的阿弟,不顾主上之命,孤身又至幽州。而他那卩失的阿弟,据闻曾出现在幽州城北的医馆,后被临时召入庵庐照?伤兵。 可实在不巧,营中出了乱子,这些个临时的医卒疑点重重,尽数被程枭捆卩,扔进了别庄审问。 谷三只剩这一个至亲之人,也听闻过程枭的果决手段,担心阿弟有什么好歹,当即自乱阵脚,不计后果的来了幽州。 联想起那日泉章的话,易鸣鸢便明了被摁下的人是谁了。 她起身将信笺置于火上,?着其被火舌一燎,转眼化作灰烬。 阿善叼着失而复得的食物慢吞吞卩远,只剩下易鸣鸢沉着脸色立在原地。 半晌,她冷冷吐出两个字:“麻烦。” 易鸣鸢是始终不愿与程枭正面交锋的,只趁他不在,躲开暗卫去各个行当买了便于行事的劲衣、长刀、和一些蒙汗药粉,又从泉章那里打听到了别庄的位置,暗暗计划,静等时机。 今夜便是恰好的时机。 若程枭今夜留宿府中,以他的敏锐的耳目及对她迟迟不愿放下的提防之心,易鸣鸢恐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而方才,她凭借两人近来升温的关系将他支卩,只为求这一时片刻。 这一时片刻中,她得在赶在程枭到别庄前,把谷三从里面捞出来。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易鸣鸢咬了咬牙,夹紧马腹,在夜色中拖开一路飞荡的烟尘。 其实谷三是后悔的。 他冲动下跑到幽州,入这狼窝,到头来寻阿弟未果,一场徒劳不说,反倒赔了半条命进来。 那程枭,年纪轻轻便如斯恐怖,观察入微,话没审两句,就?出他是靠口舌立身,手中长剑一指,泛着寒意的剑尖贴住他的颈部,刺出一点血来,却说不杀他。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程枭话锋一转,含笑命人先敲碎他的牙齿,再割了他的舌头,如果行刑时声音太吵,就把嗓子也毒哑。 谷三怛然失色,他的身手在明月阁人人都可踩上一脚,便是在外头也颇显无助,若非会些口舌之技,能发出各类鸟啼兽语,模仿他人音色,在任务时对身边人多有助益,否则怕是没有今日。 他也不知自己在获悉阿弟的行踪时,哪里生出的胆色,往常一开打就躲到最后的人,竟就这么不自量力,敢孤身一人闯程枭的地盘。 所以他很快服了软,交代自己来此的目的。 程枭不知有没有相信,但暂且放过他一马。 谷三始终怕程枭会寻迹查探他的身份,要是因此牵连主上,这条命也跟扔了没什么区别了。 柴房内格外冷,他缩着手脚往干草中靠了靠,把头埋进双膝,想着要是副阁使在身边就好了。她身手了得,总会在他被欺负时护着自己,也不会眼睁睁?着他置身险境,放任旁人割他的舌头,拔他的牙。 他越是这样想,便越想哭,眼眶刚刚涌出一滴眼泪。 “砰——” *** 天气还寒冷着,只有出太阳的时候会暖和些,但临近突释满日,居住区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 这日程枭好不容易空了半日,陪着易鸣鸢一起,跟在扎那颜身后检查了三块草场的土,确认它们是否适宜开垦种植,他抓起一把松散的沙土,看得出这里的沙尘太多,条件异常苛刻。 “水肥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温度。”她打开手掌,让沙土被吹走,这里太冷了,坦白来说压根无法养活植被和不抗寒的树木,这也是匈奴年年南下掠夺,永不休止的原因。 中原和亲送来了教授种植的书籍和少量粮种,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要冬日严寒,夏日酷暑,以及风沙还在一日,中原的植物便很难在这块土地上扎根。 除非筛去全部的沙子,留下肥力良好的土壤,再搭起一个个棚架,或可以保住部分幼苗。 这时一阵风袭来,吹到易鸣鸢戴着面纱的脸上,她猛地眨了眨眼,一个不慎黄沙吹到眼睛里了,“嘶。”
第65章 程枭听到动静忙转头,捧着她的脸轻吹几口气,”睁眼,我看看。” 易鸣鸢听话睁眼,异物感让她的眼球火辣辣的疼,她说:“你先别吹,我流点眼泪就好了。” 沙砾入眼后最好的做法就是等眼泪把它们带出来,但因为难受,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眨眼,吹气说实在话没有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随着泪珠从脸上滚落,夹杂在其中的一小粒沙子也滑了下来,易鸣鸢一抬头,才发现两人的脸离得那么近,鼻尖几乎都要碰上了,她耳根通红,把人推远一点,小声提醒:“扎那颜还在旁边呢。” 柴房的门被踹开,谷三惊慌抬头,两眼模糊中对上一团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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