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公子默许狸奴跟在身边。 后来别院来了位小客人。 那孩子大抵十分讨喜,连除了公子谁也不理的猫也喜欢她。 可惜半年后,那孩子带着猫和公子溜出去玩,小孩和猫走丢了,八岁的公子也被山下村童放狗捉弄一番。 自那后,公子再也不养猫,也一连数年不曾出山庄半步。 然而夫人说起此事时,虽也怜惜,神情却很神秘,朝他温柔又幽然地一笑:“我那小师弟离朱也是因为他才出走,你跟着他,可要小心了哦。” 但就算没有这番话,头几年亭松对这位貌若观音的小主子也莫名惧怕,那时的公子虽只十岁,每当他抬起那苍白漂亮的小脸,黑黢黢的琉璃眼不错目地盯着他时,亭松总会瘆得慌。 如今再回忆,亭松总算明白,公子虽淡漠,一旦对什么留意,便不喜旁人沾染。哪怕那只是一株草、一只猫,甚至是他不喜欢的人和事。 看来赤箭又要错过提拔了。 车内一暗,是姬月恒落下车帘,亭松只听他说:“唤他过来。” “您说的是竹雪还是赤箭?” 姬月恒指尖悬停。 许久,他才道:“都可以。” . 公子提拔了两个护卫。 赤箭和白霜。 白霜踏实,来到公子身边也久,倒在情理之中。让亭松诧异的是,公子不喜赤箭逗竹雪,把人调来当贴身护卫,他不就日日能逗竹雪了?回头见竹雪摩挲剑柄,清冷眉间隐有烦躁,他会意笑了:“往后你可难再清静了。” 程令雪暗自叹气。 回别院后,亭松念及她这数日里独自护卫公子辛苦,让她休息几日,再与他们三人一道轮值。 一晃,已是半个月后。 雨落了数日,渐有停的趋势,清晨,廊下支开一扇窗,青年对着雨中的竹枝轻叹:“总算到头了。” 亭松附和着笑道:“是啊,这雨再不停,人就要发霉了。” 公子笑了笑:“书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没错。” 公子每句话都不白说,亭松担心疏忽:“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熟悉的措辞让姬月恒愉悦地叩了叩窗台:“没什么,不必多心。” 亭松一头雾水,他笑竹雪迟钝,时常因为公子一句话想破脑袋。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又过了一会,身后青年倏地放下书,问道:“你们什么时辰换人?” 公子以前从不关心这些事,亭松更奇了,转念想到刚提拔的两人,猜测他大抵又有了新的试探对象。 “清晨是辰初,入夜是戌初。” 姬月恒想了想。 “清晨提前一个时辰吧。” 亭松刚要应下,青年又揉了揉额:“罢了,前移和后移并无差别,你们几人总归是要轮着来的。” 不知他意欲何为,亭松也不懂该给什么意见,索性装聋作哑。 再坚持一下,竹雪马上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雨幕笼罩的竹林中,一个身姿秀如青竹,携着清冷之气走近。 “竹雪!” 亭松解脱地朝少年招手。 身后青年循声望去。 少年不曾打伞,走路时半垂着眼,面无表情,目光也被细雨染了寒意。察觉亭松招手目光回暖,只是朝他们点头的动作略显生涩。 亭松哭笑不得:“这人真是,才几日没入园值守,就又生分了!” 二人换了班,程令雪立在廊下,余光里是公子端坐窗边看书的侧影,身前是雕栏画栋的园子。 她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和这位贵公子沦落在外的那几日,是真发生过,还是梦? “竹雪。” 闻言,程令雪回了头。 公子今日的衣袍是月白色的,其上绣着华贵的银线云纹,发冠亦换成白玉镶金的式样,连冠带都很精美。 许是和她沦落在外吃了苦,他现在衣着比出游前还讲究。 更好看,也更疏离了。 程令雪恭敬上前:“公子有吩咐?” 她一拘谨,生分和疏远就会不自觉从眉眼和语气里流溢而出。 姬月恒看着眼前人敬而远之的姿态,一股不适涌上心头。 说不清是什么。 只知道不是令人舒服的感受。 他蹙着眉,迟迟不说话,手不解地触向心口。少年见此,急忙上前关切道:“公子,您怎么了?” 这一紧张,生分少了很多。 姬月恒还未弄明白不适因何而来,它便被吹散了。 良久,他才说:“没什么。” 程令雪退回原地守着。 她站得挺直,仿佛永远不会被风雨侵扰,但心里却不那么淡然,总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让她浑身不大自在,这感觉就像…… 被藏身竹林中的蛇盯上。 可她身后只有公子,公子又怎会闲得没事干盯着她看? “竹雪。” 猝不及防的轻唤勾回思绪,程令雪转过身,心里更狐疑了。 公子还真是在盯着她看。 那眸中似有所惑,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兀自垂目翻书。 “无事,你——挡着光了。” 程令雪连忙避开。 她原本没站在窗前,是他将她唤了过去,又嫌她挡光。 今日的公子,有些怪…… 无奈叹气,程令雪愁绪再起,赤箭白霜成为贴身护卫后,她虽还是日日都能见到公子,近身接触却少了。 身上虽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可她能感知到蛊的存在。还有三个多月蛊毒苏醒,不知毒发起来会怎样。 万一被公子发现,白忙活这么久,还可能再无机会。 最好在那之前解蛊。 可接近公子前,她以为对一个无忧无虑的贵公子而言,没有比安危更大的麻烦,在公子有难时保护他,应是最快让他信任她的办法。 然而她救了公子两次,都是危急时刻,他为何还没信任她? 程令雪想不通。 在赤箭又来烦她时,她问他:“你会因为旁人付出了而信任他?” “不会,除非他给的是我最缺的。”赤箭意味深长地挑眉,“你这冰垛子也会想讨好别人?话说,你最缺什么?我倒想尝尝被你信任的滋味。” 程令雪搬出师父常说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只信任我能掌控的、对我没有威胁的人。所以,要是你死了,那时我会最信任你。” 她第一次主动说笑,却让赤箭吃了瘪,半天都说不出话,最终一拍膝盖:“不愧是你,仍是这么无情!” 程令雪倏然站起。 “仍是。你从前认识我?” 赤箭目光闪了闪,挑眉反问:“那你呢,你这冰垛子可记得我?” 程令雪摇摇头。 她印象里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那就别问!我怎么会认得你?”赤箭忽地拉下脸,不悦地离去。 程令雪呆呆地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更是一头雾水了。 公子怪,这人也很怪。 这厢亭松正陪公子外出透气,正好路过,隔着几重树影,见不远处的赤箭吃瘪离去,顿时乐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转头见公子也在看着那边,目光平静,却让亭松瘆得慌。 他适时转移话题:“刺客的确是三房派来的,用的是四房的名义,大抵听说公子及冠后要回洛川,又见大公子偏袒您,怕您分走他们的利益,才想趁您在外时行刺并栽赃给四房。” 姬月恒在走神。 过了会,他才接话:“盛情难却,如此一份大礼,就收下吧,只还礼还是要的。”随后又吩咐了几句。 亭松眉头乐得抬起:“这倒好,递个假消息,先让四房被陷害,四房定会反过来和三房斗!” 至于要派谁去走一趟? 望着树后正呆呆看着赤箭背影的少年,姬月恒下了决定。 “就他吧。” . 被亭松叫去时,程令雪还在琢磨着赤箭说的话,讶道:“外出?” 亭松点点头:“赤箭要出去给公子办事,我也要离开几日。我们不在时,公子就交给你和白霜。你武功虽高,但白霜毕竟长你几岁,对公子身边人也更熟悉些,我把玉令给他,你有事和他商量,也可以问公子。” 程令雪顿时来了精神。 不料此后十余日都风平浪静。 这日晌午,公子突来兴致,唤上她和白霜去茶楼听戏。 茶楼正中是戏台,戏台下有一张张桌子,两侧则是雅间,今日茶客不多,他们坐在正中最近戏台处。左侧,是个憔悴的书生,正自斟自酌。 戏说的是一对恋人相知相遇的故事,戏子正唱到才子佳人初遇,隔壁的书生忽地埋头痛哭。 白霜轻叹:“是个痴情人。” 程令雪不知情为何物,不解地看去:“为何说他痴情?” 白霜应是过来人,解释道:“这是一段花好月圆的戏,按理不应伤怀,他显然不是因戏而哭。” 程令雪了悟地点点头。 白霜笑道:“你没喜欢过人吧。” 公子手中玉箫停下。 随即又毫不在意地转起。 程令雪失神许久,最终问出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觉得一个人很好,想让他带自己摆脱苦海…… “这样,算是喜欢么?” 白霜说不准:“只有这些么?” 程令雪点头:“应该是。” 旁边那书生怆然一笑,接过话:“那只是依赖,算不得喜欢。” 程令雪放了心:“那就好。” 她不算喜欢那人。 “你也觉得情爱麻烦?”本在听戏的公子忽而接话,他没回头,依然看着戏台子,“既然‘喜欢’不是好事,为何戏里却把情爱说得如此玄妙?” 程令雪也不懂,摇摇头:“属下只是听人说情深不寿。” 隔壁的书生想是心中苦闷,需与人宣泄,不问自答:“因为喜欢很扰人,一旦喜欢,就会被牵动情绪,牵动久了,就会爱上。‘爱上’才最为可怕,一旦爱上一个人,得不到会不满足,得到了会有更多的不满足。想独占她的一切——她和别人走得近,会嫉妒;得知她喜欢别人,狠了心想远着她,却发现见不到她要比什么都折磨人……” 说完醉醺醺地出了茶楼。 姬月恒指腹摩挲着玉箫,认真总结道:“故而喜欢就如乍然中毒,爱上则是毒性蔓延;而爱而不得,便是余毒难清。至于喜欢——便是想见到她,让她的情绪只因自己波动。” 程令雪说不清,那书生说的太复杂,公子说的又太简单。 她看向白霜。 白霜道:“好像的确是这样。” 戏正唱到两个有情人彼此动心,背着众人悄然外出私会。姬月恒沉默地看着戏台,却不是在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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