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箭帮杜彦宁给他的几人送了信,定了今日会面。 公子担心有诈,要一道前去,程令雪却觉得他是想凑热闹。 入夜,几人护送乘马车出行,杜彦宁不便露面,随姬月恒在车内。 想到什么,他掀开帘子。 “竹雪小兄弟。” 又来了,程令雪压下不耐,勒马靠近马车:“杜公子有何吩咐?” 杜彦宁道:“在下不便露面,可否劳烦小兄弟代为买个面具?” 程令雪没什么情绪:“嗯。” 车内,姬月恒垂着眼,指关一下一下地轻扣手中茶盏,回味着少年生分的语气,眸中慢慢带了笑。 很无礼,很好。 稍许,纤细的手探入车帘,拿着一张面具:“杜公子,十文钱。” 杜彦宁双手接去,笑道:“多谢竹雪小兄弟,这狐狸面具在下很喜欢,钱待见过友人再奉还。” 隔着帘子,那只手的主人看不见,递过去时与杜彦宁的手不慎相触,少年顿了顿,迅速收回了手。 满是局促。 姬月恒手指亦动了一下。 他的狸奴虽只认他一个主,却在因为旁人触碰而局促。 这感觉令人不怎么舒服。 倏尔帘后又伸过来一张面具。 这回是观音面具,帘后人的声音亦很温和:“公子,给您的。” 沉静潭水浮起涟漪,姬月恒没有先接过来,掀起帘子一角和帘外人道谢:“竹雪很会选,这面具又是多少钱?” 程令雪忍着心疼,违心道:“属下给公子买的,不要钱。” 但她不要,公子能不能主动给? 公子竟也不曾客套。 他笑了笑:“好。” 罢了,就当是为了笼络公子,弥补她对他诸多的欺骗。 程令雪把面具往前一递,公子笑着伸手要接过来,可不知是不是马车内太过昏暗没看清,他竟握住她的手。 并且,攥住了不放。 她和公子也不是没有触碰过,更亲密的举止都有,但公子一贯不染红尘,因而虽羞窘,也不觉得如何。 现下当着旁人的面被他握住手,竟是诡异的……暧昧? 她想定是因为她自己和杜彦宁都清楚她是女子,公子不知道,所以他可以很坦荡,她为了让自己也坦荡,嗓音压得更沉:“公子小心,拿稳了。” 不料这声音出来,公子手顿紧,随后像被虫子蛰了猛地收回。 程令雪一头雾水。 她那低沉的声音杜绝了一切暧昧的错觉,公子不应该更自在才是么? 怎么手上反而乱了…… 昏暗的马车内,姬月恒拿着面具,指间仍残存少年的温度,原本肌肤相触时他心中升起隐秘的兴奋。 可如今,回味那粗哑的嗓音…… 他只想去净手。 须臾之间,姬月恒已然平静,又是波澜不惊、不沾红尘的玉观音。 一旁的杜彦宁将他动作里细微的抵触看在眼里,心中稍得松快。 恩公并无断袖之嫌。 且她也在刻意回避露出端倪不让恩公发现她的女儿身。 至少,他还有机会。 心情愉悦,杜彦宁不觉轻笑。 姬月恒轻扣茶盏,闲适问道:“杜公子是遇着什么趣事了么?” 杜彦宁忙敛神收思,他觉得自己当着恩公的面想这些实在不厚道。虽说她不曾愿意搭理自己,但说起来他也算与她一道欺瞒恩公,这的确不妥。 他道:“只是想到稍后见到友人,多了些成算,不觉欣喜。” 但姬月恒听出了些别的情绪。 他回味着杜彦宁藏得极深的内疚,猜出两个可能的理由。 要么是因为自己适才的反应。 要么…… 杜彦宁还有别处欺瞒。 不过对他而言,杜彦宁是否欺骗他,这并不重要。当初帮杜他也只是出于好奇他与竹雪的渊源。 手心残存的不自在卷土重来。 姬月恒眉头蹙了又松。 . 今夜杜彦宁要去见的人是他的表兄,钱家大公子。钱家是青州望族,官宦之家,在青州颇有名望。 钱大公子如今在官府做事,正好能帮他解决杜二爷在官府中的关系网。 约在了一处僻静的茶馆,雅间颇宽敞,有内外两间,杜彦宁给足了姬月恒信任,让他和几个随从留在内间等候。钱公子见此,也不多言,关切道:“再过几日,母亲和三妹妹就要回青州了。此前我怕母亲担忧,还不敢将你失踪的事告知她,万幸你没事!” 善于言辞的杜彦宁竟沉默了下:“是我让姑母操心了。” 钱公子语气也变得温和而谨慎,道:“我知道你还因着当初那件事不肯原谅三妹妹,说来三妹妹也是受人教唆,才让那无辜少女被冤枉了,过后她也被母亲责罚了,在江州约束几年,如今脾性大变,比从前会分辨是非。” 杜彦宁罕见地沉默。 钱公子见他态度淡下来,又劝道:“我知你心善想庇护那少女,可人已经走了,你又何苦为她与三妹妹断交?听闻你这几年一直在寻她想解释误会,莫非你真喜欢上那戏子?” 杜彦宁又是许久不说话。 他望着隔开雅间里外的一道薄墙,避而不谈,只说:“表兄自幼受君子之训,原来心里竟也把人分高低贵贱,一个戏子的命就不算命么?” 钱公子被讽得惭愧:“是我失言。纵使人不分贵贱,但亲疏总有别。” 杜彦宁态度和缓稍许:“说正事吧,族叔联合官府,还在族中给我扣了一顶帽子,不趁早解决,姑母回来见到这烂摊子恐怕会忧心。” 钱家公子这才聊起正事。 内间,姬月恒茶盏刚放到唇边,抬眼朝程令雪笑了笑。 程令雪知道,公子是听到了外间二人的对话,唤她凑热闹。 可这热闹她凑不了,她虽不在意杜彦宁了,可后背的伤还在,她无法真的不介意,只能假装不好奇。 他的表妹受人教唆又如何? 有误会又如何? 她当初会耿耿于怀,只不过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喜欢过杜彦宁。 既然不是喜欢,就没事了。 等杜彦宁送走钱公子,程令雪仍是那置身事外的神情,从始至终,目光都一直放在公子身上。 杜彦宁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很久才涩然挪视线。 那些解释,他竟不知如何说。 夜尚早,几人沿河闲逛。 一小摊上摆着稀奇古怪的玩意,边上还有各色面具。公子盯着罗刹面具看了几眼,程令雪心领神会。 “公子稍等。” 那面具放得稍高,她的身量有些勉强,但也难不倒一个轻功绝佳的人,程令雪正要蓄力跃起,身后已有人帮她取了下来,笑道:“竹雪小兄弟才十四五岁,看来还需努力加饭才是。” 杜彦宁从容得仿佛当真不相识。 程令雪并未立即接过:“多谢,我会武功,不必帮。” “话虽如此,但人不是铁打的,有时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杜彦宁拿着面具,付了账后才递给她,又掏出一贯钱来,“来时买面具的钱还未偿还。” “不必,现在两清了。” 程令雪只接过了那罗刹面具。 听出她的一语双关,杜彦宁掩下黯然,收回那一贯钱,想问问她是不是还在怪他,然而她已毫不犹豫地走向灯火阑珊处等着的病弱公子。 他们的话被闹市湮没,即便才一丈之隔,姬月恒几人也听不清。 赤箭语气故意捏得酸溜溜的:“杜公子好人缘啊!想当初竹雪来的第一个月,和我说的话不超三句,平时也分得很清,直到现在也只和公子熟络!没想到杜公子才来没几天,就能让竹雪一下说上好几句话,还收了面具。” 亭松调侃道:“谁让你总是逗弄竹雪,能和你关系好才怪!” 两句话未完,少年已拿着面具走到几人眼前,看着公子。生分的眸里微泛起笑意,把面具递过去:“公子。” 莫名像只捉了耗子回去给主人显摆的小狸奴,姬月恒唇角浅弯,最终还是接了来:“有心了。” 可养熟的狸奴也会跑。 心意能给他,以后也能给别人。 姬月恒平和与那张罗刹面具对视着,眉心观音痣有着使人平和的神性,仿佛能渡化一切邪祟。 然而真正的邪祟藏在何处。 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 回程的马车上,一向善于避免尴尬的杜彦宁难得沉默了。 对面的姬月恒也沉凝如初。 但稍许他回过神,随意闲谈:“杜公子仍对那少女念念不忘?” 杜彦宁稍意外,不是意外恩公听到他和表兄的对话,来时他就知道表兄必会提起三表妹——姑母一直想让表妹与他缔结良缘,然而且不提他心中另有所属,他和表妹性子更是不合,又有那桩旧事横亘着,表兄想缓和二人关系,势必趁机替三表妹说话。 他邀公子等人留在内间,并非为了彰显自己的信赖,是想让她听到。 她现在不愿理他,若让她知道当初的事存着误会,说不定能先软化二人之间隔着的坚冰,再同她道歉。 可她居然说“两清”…… 杜彦宁敛神,看向姬月恒。 若是寻常他见到的人,即便好奇也必先迂回一番,自然地引出话题,再藉着关切来满足好奇心。 但恩公并未做这些表面功夫。 他和她,是同一类人。 淡漠,疏离,但不屑于虚伪。 而他则截然相反。 杜彦宁看着对面公子手中的罗刹面具,精于世故的眸子黯然垂下。 姬月恒也不追问,想起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句话,觉得十分贴合杜彦宁现状,便冷静道:“喜欢一个人不是好事,喜欢上错的人更不是。” 这话像是在劝慰杜彦宁,也像是自己与自己交谈。 可杜彦宁觉得姬月恒不像会为情所困之人,他疏离冷淡,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沉寂无欲。却也给人平静又危险的矛盾感,一旦踏入,就再逃不出。 她若喜欢上这样的人…… 会不会像往深潭中投石,虽有回应,但很快沉寂? 想到这,杜彦宁忽地苦笑,说来真正给她带来伤害的,是他才对。 他沉默了很久,姬月恒也不在意,只把玩着那罗刹面具。 稍许,杜彦宁才缓缓开口。 “恩人看得透彻,哪怕当初我与她两情相悦,但毕竟年少气盛,还是因误会让这段情无疾而终,连累她,也辜负了她对我的依赖。说来错的时机,哪怕遇到了对的人,也算是错。” 姬月恒回味着他的话。 “你们两情相悦,且她很依赖你。” 果真。杜彦宁口中的少女的确与竹雪是不同的两个人。 竹雪或许会与人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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