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杜彦宁推开了她。 他背过身,喃喃自语道:“不,十一,不是这样的……你是个倔强纯粹的姑娘,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 他说:“我想静静。” 程令雪仍保持着适才被推开的姿'势,她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笨拙——她听不懂。 他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并不喜欢她示弱,原来一旦示弱,反而会被讨厌。 刚被捂暖的心顿时冷下。 她运气一直不好,人又木,想立足于世只能靠自己的双手。 她早就该清楚这一点的。 否则也不会生出想借旁人喜爱脱离苦海的可笑念头。 没关系,她还能回头。 程令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日,她便听闻暂住府上的表公子因为有事离开了青州。 杜彦宁走了,一句话没留。 那一夜,程令雪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她坐在窗前,用裙摆仔细擦拭着手里的匕首,盘算着什么招式最致命,也能让对手死得毫不痛苦。 可有些烦恼不是杂草,能连根带须地拔起来,多少沾些泥。 对杜彦宁的依赖可以抽离,但她得杜彦宁庇护久了,他一走,对她虎视眈眈人就卷土重来。 杜彦宁送给钱家三表妹那价逾数千两的夜明珠丢了,矛头指向程令雪,钱三姑娘说了:“倘若表兄愿意庇护你,这件事我便不计较了,否则按照府里规矩,你就要受上十鞭子!” 三姑娘派人给杜彦宁传话,只带回一句:“秉公处理即可。” 最后,她的清白被以一句毫不相干的“贱婢,表兄不喜欢你了”定论。 程令雪被关入柴房。 以她的身手逃跑并不难,然而彼时她要查的事正好有了些苗头,不愿打草惊蛇,她想先忍忍。 谁知之前调'戏她不成的钱家三公子也横插一脚,威胁她:“小美人,这样,你给爷当侍妾,爷就救下你。” 程令雪冷冷地看他。 钱家三公子见她软硬不吃亦是恼了,拿起鞭子往她背上甩,那是荆棘做的鞭子,落在背上火辣辣的。 她痛得险些晕过去。 程令雪挣脱束缚,逃了,逃跑前她暗中将夜明珠从三姑娘的贴身嬷嬷那儿寻出来,自证了清白。 那是她第一次放弃任务逃走。 没想到回去后师父不曾责备,只叹了口气:“这次就算成了。” 师父历来斤斤计较,那一次却是破天荒大方一回,在墙面的“正”字上添了她并未做成的一划。 她却比要多做一件还难受。 . 手腕被人抓住了。 像梦魇时陡然被唤醒,程令雪低垂的眼帘猛地掀起。 她挣脱了杜彦宁。 低下头,她看向自己的手。 过去两年虽难了点,但如今不也只剩下最后一件?看,她也没有两年前的自己所想像的那般无能。 她终会从那泥淖中拔出根须。 把自己种在合适的地方。 杜彦宁眉头揪起:“对不起,当初是我年少执拗,轻易被人扰乱心神。我生在富贵之家,身边人无一不精于算计,少时我厌恶这般,因而选择从文,可家母病逝后家父偏心庶兄,对我百般打压。我不甘母亲为杜家倾注的心血被人拿走,回到族中经商。心中却厌恶这样的自己,因而才会被你吸引。你出身低微,却倔强纯粹,生于污泥但不减清傲。我欣赏你,也艳羡你。” 那时心悦花魁的友人嗤笑道:“你心悦的那戏子靠近你,是因你品性端方,又能给她荣华富贵的生活,换作另一个人,她也会跟着他。” 起初他不曾放心上。 她本就不易,想往上爬有什么错?即便她越发慇勤,杜彦宁也不断说服自己,那是她信赖他。 直到某次他与父亲争执。 他不满于父亲的唯利是图,父亲也历来不喜他骨子里的文人脾性:“你自诩是成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可无人引荐,你连老先生门下都难进!没有这些蝇营狗苟,没有我,你一文不值!试问你身边人谁又真能不图利?” 十八岁的他正是心高气傲。 他想,十一就不会。 她很纯粹,不会只因为他是富家子弟而与他往来。否则以她姿色,靠钱三公子攀上枝头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那日去钱府时,杜彦宁听大表兄聊起十一,称她笑起来很好看。 他陡然想起友人的话。 原来,她不是只对他一人笑。 “所以当你……当你一反常态抱住我时,我心中才会动摇,因为想不明白,只能先冷静几日。当天晚上,我想通了,你和我一样都身不由己,若能被你利用,也不失为自我救赎。” 正逢族中出了乱子。 他想与父亲证明自己,连夜离开青州,临走前,托小厮给她留了句话。 他让她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会把她带回杜家。 那句话,没传到她那。后来表妹收到的回信,也非出自他之口。 十日后,他回了青州。 可那个少女却已消失人海中。 他的喜欢害了她。 . 程令雪静静地听完。 很久之后,她摘下罗刹面具,杜彦宁微愣——她竟是在微笑。 但那笑很淡很淡。 她鲜少笑,这让他不安。 那抹笑很快从程令雪唇畔消失,她心平气和道:“杜公子现在应该能猜到,我瞒了你很多,从前你也没猜错,我就是想走捷径,只是没成罢了。 “所以没有谁欠谁的,杜公子不必内疚,我早就放下了。” 起初她介怀,只因以为她是喜欢过他的,那个人焐热了她,却又给她泼了一盆凉水,这让她屈辱、懊悔。但得知对他只是依赖后,她便放下了。 察觉她的排斥,杜彦宁退了一步,顺势问:“那你可愿与我重新往来?无冒犯之意,只是当朋友。” 朋友? 觉得这很离谱,程令雪戴上罗刹面具:“杜公子不必如此,你不欠我的,也没有做朋友的必要。” “不,我真心欣赏你性情。” 她的性情?程令雪更觉得好笑:“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她才不是什么清冷傲然的人。 想了想,她建议道:“公子才是你真正欣赏会的那种人,你们的家世也相当,更适合做朋友。” 杜彦宁低头苦笑了下。 再靠近,她可能真的会不再理他。决定先暂时搁置。 只是听她提到“公子”时不自觉变得温和的语气,他忍不住想起之前的猜测:“你可曾对恩公动心?” 程令雪匪夷所思地转过身。 他怎么会这样认为? 杜彦宁说:“你对权贵一直很戒备,唯独对他例外。”表面的讨好和发自内心的亲近,他能分清。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找到一个合理的原因:“公子很弱。” 不仅易碎,他还十分善良。 嗯,也很好看。 她怎么能戒备得起来? 既说起公子,程令雪道:“我是女子的事,你别告诉公子。” 她依旧疏离,却未客套称“杜公子”,用了无礼却更显信任的“你”字,却让杜彦宁怅然的心头回暖些许。 他郑重应下,顺势问:“你为何隐瞒身份留在恩人身边?” 程令雪用沉默回应了他。 杜彦宁不再问,他又是那善于与人交际、分寸拿捏得当的富家公子,彬彬有礼道:“今日辛苦竹雪相护。” 程令雪不搭理他。 . 回程的路上,程令雪难免回想今日,说来好笑,杜彦宁艳羡她“清傲”,却不知她因这吃过多少苦。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般性子,记忆深处时常传来妇人嗔怨的声音:“你这性子和你阿爹一模一样!” 被卖入富户家中为奴后,这与生俱来的性情就是她苦难的源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身边无论身份高低都不喜欢她。直到几年前,师父病中无聊问起她幼时经历,点破其中原因:“为奴为婢者,可以卑躬屈膝、谄媚奉承、卑鄙好利…… “唯独不能与清高、傲气沾边。” 就算知道,她也不愿改。 幼时的记忆就像座陈年索桥,桥板已被风雨侵蚀得所剩无几,只剩两根光秃秃的铁索。这根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铁索,便是她的性情。 这是她和父母仅剩的连接。 铁索在,桥就还在。 “炸糕!刚出炉的炸糕!” 程令雪回过神,忆起今日河边的几个顽童,跟在公子身边才几个月,她就见过两个奚落他的人,幼时他会不会也曾被人用更难听的话奚落过? 明知怜悯一个权贵子弟很可笑,程令雪还是买了炸糕。 给公子,也给幼时的她。 回到院中时,亭松见她手里捧着份炸糕,笑道:“你来得正好,公子白日里嫌菜寡淡,夕食都未进。” 也许不是菜寡淡,是心情不好没胃口。程令雪上前。窗扉紧闭着,窗纸后透出个清瘦的身影。 脚下放轻,她轻轻地靠近。 可公子竟没动,要是往日,他早就开窗了,想来睡下了。 也好,她就不用分给他了。 啪—— 窗忽地被打开了。 程令雪乍然对上那双昳丽的眼眸,他静静凝着她,眼中没有半点睡意,她愣了霎,捡起被打乱的说辞。 “属下买了几块公子——不,属下买了几块炸糕给公子!” “噗。” 公子一轻笑,一团冷雾聚成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生动多了。 可才一会,他又恢复冷静。 姬月恒看着窗前戴着罗刹面具的人,早在少年靠近时,他就察觉到了,本想着他得不到回应就会走。 可最后还是开了窗。 窗前立着的并非会勾魂摄魄的鬼魅。只是个露着愣劲儿的罗刹。 似还受了挫,虽仍旧冷静,眉间却萦绕着淡淡的疏离。 他说:“靠近些。” 程令雪忙上前递上炸糕。 公子袖摆微扬,朝她伸手。 那手没落在炸糕上,却是落在了她的头顶,还揉了揉。 “怎么了,似乎不大高兴。” 程令雪讶然定住。 公子怎么知道她不高兴? 怔愣的反应让姬月恒笃定了猜测,他问:“被人欺负了?” 习惯性地,程令雪想说一句“没事”,但话竟然卡在了嗓子眼。 没有缘由,很突然。 好一会,那句话才顺畅说出。 “属下没事。” 觉得这样太生分,顿了下,她又问:“公子心情好些了么?” 略低闷的少年嗓音不如假声浑厚,也与柔软沾不了边,然而落在耳边,却似一朵蒲公英擦过耳尖。 很软,也很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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