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来的什么孩子,熙宁红着脸摇头。 有人自她身后错身来看,倒也不同她交流,单拿起熙宁刚刚放下的那只小人儿。因挨得近,指尖贴到一起,触感柔暖而温腻。 “那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一只,若无家室,买来给这位小兄弟玩也是可以的。” 熙宁觉得这小贩有些奇怪,叫赵侯买来送她做什么,她早不是小孩子了。 “这倒不必——” 可惜她的话压根没送到赵侯耳朵里,他竟真付了钱,叫她一时怔忪。 赵侯却不理她,仿佛单单只是来买泥人的客人,只同摊主闲聊起来,“敢问此处可有贩马之人?” 摊主说他来错了地方,“马匹贵重,清水河这里可买不到大宗物品的,要是您不怕辛苦,现在转头去中谷屯,应当能在休市前见到马贩子。” 赵侯道了一句谢,“那是我来错了地方。” 熙宁回身,没留神差一些同一个瘦小的男子迎面相撞。这人眼神闪躲了下,想必也未料到二人突然转身,接着便立马探头到小贩那边去了。 赵侯看了那人一眼,无言的将熙宁护到了自己身边,若无其事地转身又在庙市的另一边闲逛起来。 熙宁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偶尔也会路过庶人女子爱逛得脂粉摊子,她怕露了马脚,一向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迅速遁走过去。 那摊主却是个爱揽客的,只管叫她俊俏公子,大概是瞧她面容出色,少不了女子爱慕,便变着花样逗她。 她哪里招架得住这般吆喝,红着脸低头走过,因走得急,差点没刹住撞在前人的怀里。 熙宁目光从他沾了几粒尘土的皂靴上逐渐上移。这人有挺拔的身形,窄腰阔肩,孔武有力,是一副练家子的模样。熙宁的个子自女孩里已算高挑,可还是低了他一头。不知是不是觉得她莽撞,他表情却没有方才购买小泥人时的松弛。 女摊主正瞧着二人有趣, 熙宁不知他在不悦什么,刚刚分明也没能撞到他身上。 他神色上倒是看不出同方才有什么分别,熙宁也不知那压迫感自哪里而来,只是被他嘱咐道,“路上小心些。” 熙宁虽顺从称是,心里却更不乐意同他一道走了,这便刻意放缓了脚步,未等赵侯察觉,人已经跑去同桑仕秾和邵环一道了。 桑仕秾是个冷情的性子,哪怕是并肩同行也少言寡语。邵环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实在闷得慌,他几次起了话题都如泥牛入海,掀不起一丝波澜。 邵环正垂头丧气,见熙宁过来便热情招呼,“公子有吩咐?” 熙宁摇头说没有,她小声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闲逛罢了。” 她正准备退到邵环边上去,却见桑仕秾将手里长剑自右手换到了左手,似乎是在给她腾位置,熙宁也不多想,径直来到了他身边。 赵侯这时候停步瞧她一眼,他有一双好看的不像话眼睛,此刻这眼睛里是自己的模样。熙宁在这里不合时宜的想,他只是人在高位不得不时时刻刻端着、敛着,旁的人不敢去欣赏罢了,若是比模样比外形,这群小贩是看走了眼,应当打趣他才对,打趣自己做什么? 他抬了抬下巴,那意图再明显不过,是叫她快过来跟上。 可人多的时候,熙宁就生了豹子胆,梗着脖子目光僵硬的移向别处,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桑仕秾在这时候嘱咐大家,“有扒手,小心些。” “燕地竟乱成了这幅样子,一路已经叫桑仕秾瞧出好几个不对劲儿的人了。” 邵环在熙宁身边耳语。 “啊?” 熙宁环视一周,天菩萨的,她怎么一个坏人都看不出来。 邵环给她指了指方才那卖泥人的摊,“喏,方才若不是公子解围,你就叫那贼人得逞了。” 熙宁想了想,方才那精瘦的身影在他们前后出现了好几次,她偶尔甚至能看到那人的正脸,那双灰败呆板的眼睛叫她印象极其深刻。 赵侯还在前方闲庭信步,熙宁不敢多看他,按下心中升起的些微异样,“你们几个,眼睛怎的如此毒辣?” 邵环敲敲她的发顶,“这才哪到哪,且有你要跟着学的。” 这时,远处却有嘈杂之声传来。 赵侯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叫熙宁几人几步追了上来。 “似乎出了什么事。” 赵侯便倾身向她,温和的瞧着她回应道,“前去看看。” 赵侯带着熙宁向那出声之处走去。 只见路中站着个身材矮小的老汉,怀里抱着个大哭不止的女娃娃,那孩子约莫两三岁的样子,形容实在可怜。 老汉一旁还跪着一个瘦弱的妇人,穿着虽是粗布衣裳,身形却有北地女子的高挑匀称之美,即使尚看不清面目,也能从那窈窕背影中瞧出好模样来。 只是在这北地的寒冷清晨,妇人居然赤着一只脚,不知方才情况何其紧急,才致她奔走匆忙,连鞋都跑掉了。 她嘴里哀切的祈求着,一只手还拽着那老汉的腿,“阿爹,求阿爹将孩子还我。” 原来是一家人。
第6章 还有个冷眼旁观的老妇人立在一旁,竖着一双淡的几乎瞧不出来的细眉,不时对着跪在地上的妇人指指点点。 “养又养不起,拖着个女娃娃,成天耗在我们陈家。从前给你们置办的牛啊,车啊,一件都收不回来。你二人成婚之时,家里也是掏空了家底给你们置办的,如今我儿没了,你什么东西都还不过来,要钱没有,要粮更是一分不出。我这女娃跟着你饥一顿饱一顿的,瘦的还不如那地里的麦穗儿……” “你当娘的忍心让她跟着你吃苦,我这做祖母的还不忍心呢。”那老妇人气咻咻戳了戳儿媳额头,似乎很是恼火她的冥顽不灵,“如今赵人打到了咱们这儿,趁这时候局势未乱得彻底,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咱们还念着你孤儿寡母不好生存,给你指了一条明路,把女娃舍给我们,你自超生去吧。我是她的亲祖母,还能害了她不成?” 熙宁听出个大概,这老妇人应当是这女娃的祖母,如今儿子没了,便想要从儿媳妇手里把这女娃带走。 燕地百姓到底还是惧怕赵人,趁一时战事稍歇,便计划着拖家带口的四散奔逃了。 可怜这一家人,几日后便是天各一方。 熙宁在内心慨叹,若是再等上一等,赵侯已制好的政策,足已叫这一家人在故土再次安居了。 那妇人长跪不起,此刻也不回应那老妇人的话语,只管抱着老汉的腿,不住的哀求,叫他把孩子还给她。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还给你?这是我陈家的孩子。大娃不在,我们带着二娃先走也好,也是给你减轻了担子,你做什么如此认死理。” 听起来似乎是在为这年轻的妇人做打算,可那老汉和老妇人脸上气势汹汹,那年轻妇人在一旁被他二人推来搡去,没有半分亲切之意。 却有好事者也跑来劝那年轻妇人,“女娃娃给他们便是了,你尚年轻,离了他们大不了回娘家,还能没有你一口饭吃?” 那妇人望着不知从哪里窜出的陌生之人,颤巍巍翕张着皲裂的双唇,“……娘家人都没了。” 天底下苦命之人这样多。 没了男人,娘家人也没了,只独身一人带着孩子,此后之路还不知要如何走。 那人便又向老妇人和老汉说道,“娃娃离不得娘,一家子人怎得不一起走,路上不也有个照应?” 那老妇人耐着性子将手从袖笼之中抽了出来,围着儿媳妇转了一个圈,“可不是咱们不乐意带着,是她自己不走的。” 果然那年轻妇人摇头说不成,哭得叫人揪心,“大娃跟着人上山学本事了,这一去半年还未曾归家,咱们要是都走了,我的大娃就彻底没家了。” 她复又去拽那老妇人的手,“阿娘,阿娘你就瞧在大郎的面子上,将孩子还我吧。能有我一口吃的,一定能分出一口喂养她,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舍得饿着自己的孩子,我能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就一定能把她养出个人样儿来。” 那老妇人的眼睛却咕噜噜转了两圈,语气里带着不肯妥协的轻蔑,“我想想还是不妥,咱们可不能放心你。” “这里乱成这个样子,你不走,谁知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孙儿年纪大了尚还能为自己讨一口饭吃,咱们放了也就放了,日后再相见,他也不能不唤我一声祖母。可这姑娘不过两岁大,若丢给了你,谁能知道你今后会进了哪家的门,咱们姑娘再跟着改了名姓,我老太婆到了下面见了大郎也没有办法交代啊。” 那妇人立刻摇头,“不,不是的,不会的。” 妇人一边哭一边不住地摇头,极力向婆母表明自己的立场。 “不若阿娘同爹爹暂先留下,不是传言有说赵军已颁下正令,庶人也可进城分地,到时我们一家人仍可在此地生活,有了地便也有了安身立命之处,便不需要再东奔西走了。二位何不再等等,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不过都是些便宜话罢了,说好听的话谁不会呢,赵君若是真为咱们好,便不会一路北上带着大批人马至燕地来攻打咱们,他在赵地有过不完的好日子,我燕地也一向自自在在,如今打到我家门了,又对我放两声好话,我便要念他的好,没这道理。” 邵环听得眉头一皱,无知妇孺,她懂什么。 “这……” 邵环正要反唇相讥,却被一旁的桑仕秾及时拦下。 他看赵侯神色如常,只好按住火气,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下去。 那老汉也在一旁帮腔,“你怎的如此容易受赵人的蛊惑,这样看来更不能将无知小儿交予你抚养,还是我们带在身边好些,免得同你一起受人诓骗。” 熙宁以为这二人只是并不十分相信他们赵人,对法令尚在观望之中,她不似邵环莽撞,想着此时燕地百姓如这般想法的不在少数,赵侯既然存着体察民情的心思,叫他亲眼瞧上一瞧也不是坏事。 可这一对老夫妇的对话,一来一往的渐渐叫她琢磨出点别的味儿来。 若是真存着替儿媳打算的心思,何必在人前给儿媳身上泼脏水呢,听着就叫人不爽。 熙宁叹了口气,不愿再听他们的胡言乱语,一味的叫儿媳难堪,气都要气饱了,便调转了身子瞧远处的小玩意儿去了。 赵侯轻瞥了一眼气呼呼转身的熙宁,无人在意的角落,他暗自带上一丝笑意。 老汉却有些不耐烦了。 妇人大概已经哭得脱了力,原本紧紧拽着那老汉的双腿,此时却被他一脚蹬开了,“我与你阿娘同你好生商量,你既不肯,那多说无益,你愿跪着便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吧。” 两人抱着孩子,便疾步离去,那女子几番挣扎从地上爬起,而后又在二人身后苦苦跟随。不妨他们多转了几个巷子,便把这妇人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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