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另一份,一看,便啧啧道:“这女子的八字,排得很是不妙啊!” 赵蘅一听,心先沉了三分,“怎么?” 那道士随批随解,烂熟道:“庚子年冬水盈门,丁亥月水火相济,戊辰日土气虽存,然被水润湿,难以发挥。癸丑时水气更重,土金受制。此女生于隆冬,性格坚毅。可命中带寡,注定了一生命途多舛,诸事艰难,亲缘寡薄呀。” 赵蘅只道:“别的不必多说了,你只告诉我,女方的八字对男方是否有碍?她会害了他吗?” 道士一听便闭目摇头。 赵蘅乍喜,“不会?” 道士伸出一根手指。“此二人若长久相伴,可不是轻轻有碍二字可解的。此女庚金锐利,如同利刃,直刺男方命宫,令其生机受损。丁火与己火相加,火势过旺,足以焚尽男方乙木之根,使其生命枯竭。癸水泛滥,又将男方淹没,凶多吉少,严重者甚至害其性命,不得善终啊!” 赵蘅被吓着了,口中犹不相信,“道长,你不要唬我……” 道士冷笑道:“施主既然不信,还来求我作甚?我问问你,他这半年来是不是劳形苦心,卧不安枕?是不是沉疴复发,日渐憔悴?” 赵蘅怔忡点头,“是,是这样……” “那正是因二人八字交织,被女方的杀伐之气所伤。如今还只是伤在表面,时日一久,只怕不仅这男子万劫不复,连她身边亲近之人也要尽数遭逢死难哪!” 赵蘅听得呆坐原地,脸色惨白,许久回不过神,“那……那我该离开他?” “事已至此,就算离开也有贻害。还需别的办法替他化解。”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见道士迟迟不语,赵蘅又追道,“需要什么供奉,道长只管说,我无论如何会想办法!” “供奉倒是不必,施主切勿将贫道当做什么谣言作乱以谋私自肥的人。只是这法子太苦,我只怕你不能坚持。” 涉及挚爱,赵蘅早已方寸大乱,只要是一线生机便极力抓住,拿顾细想什么道理,“你说,什么都可以!” …… 紫云观座于城北玉泉山,一条石阶直通山门,每日上山香客络绎不绝,烟气缭绕。 今日山间路上,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一位沿着石阶一路跪拜的女子。 来道观的,无非求财、求官、求子,求阖家美满,身体康健……寻常些的,烧香礼拜,虔心些的,从殿门外礼拜而入,却从来没见过有人从山脚开始一步一步叩拜上山。 赵蘅全然不顾别人眼光,眼中只有这蜿蜒而上的三千台阶。 “你先往城南,到如意坊的香火铺,用随身之物换一只祈福宝牒,刻上你的姓名八字。” “接着往城北,用清流山大仙祠旁的井水,将宝牒细细清洗,记得务必潜心,用清净之水洗去凡尘恶浊。” “再到城东大琉璃塔,须得手捧宝牒,绕着宝塔走上九九八十一圈,一圈不能多,一圈不能少,方可为家人消灾解难。” “我还没有说完,这最后一关是最难,假如到此不能坚持,此前所有便全部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城西紫云观莲花池内有七宝莲花,你将一切做完,将宝牒系于莲花之上,摘回家中供奉七七四十九日。但要记住,紫云观上山路上,有石阶三千六百级,这三千六百级石阶,你需要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首。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 “此事你要做便可,如若半途而废,你的家人反倒更受反噬,也许都因你而死啊!” 赵恒衣缕沾土,在细细的山间小径随阶而上,眉目虔诚,将宝牒合在掌中,红绸带随风拖动在青石阶上。 “娘,你不是已听人说了吗,那傅家娶亲,是为了替他大公子冲喜,我们用假八字骗他,岂不是害人性命?” “哼,你自己一身病,倒关心起别人脑袋疼?他是死是活和我们什么相干,你要嫁过去没多少日子就把他妨死了,满屋子家产还不是你的,我倒算你有点本事!别想那些不相干的,什么命好命坏,都是空口白话,要是能信,我陈翠兰早该是个官夫人,还用得着在这个家里熬苦日子?” “……” 漫天神仙菩萨,弟子自知是不祥之人,自幼亲寡缘薄,只遇过这么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不该骗他,也不该害他。此番是我的罪过,千罪万罪都怪在我一人身上。 “我告诉你,你可别发糊涂给我做老好人。你生在这种地方,就是个贱命,这辈子别指望能找个好男人,哪有好人看得上你?什么都是假的,把钱攥在手里才是真的。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们想!” “……我知道了。” 一叩头,望神明能听到弟子祝告……二叩头,有灾病祸害,请降在弟子身上,不要伤害我身边之人……三叩头,求神明保佑玉止他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等到日落西山,三千台阶跪完,终于看到夕阳下矗立的殿门。 赵蘅已连疲惫都感觉不到了,眼前只有模糊的光晕。 她脚步迟缓地走过前殿,走过石桥,走过香鼎,终于看到一座青石莲台,池水清浅,一朵白玉般的碧莲冒水而出,在风中亭亭伫立。那便是道长说过的七宝莲花。 赵蘅又累又喜,踩着虚浮的步子上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看到她竟探身摘花时异样的颜色。 她按照道士所所说,把宝牒绑在花茎上,将花小心摘下,捧在怀中,满心欢喜。好了,这下便好了。 还未走出两步,却听到身后爆出一阵厉呵:“站住,快站住!” 等那声音追近了,赵蘅才发现是在叫唤自己。一个胖胖的青袍道士一脸气急拦住了她,“你……你干了什么?”他定睛看清赵蘅怀中莲花,彻底脸色一变,呼天抢地跳脚起来,“哎哟哎哟!什么无知莽妇,你求神便求神,烧香便烧香,做什么把我们的镇观之宝给摘了去!看你打扮得倒一副人样儿,却来道馆里做贼来了,还是个妇人家,你要脸不要,羞也不羞?毁了我们观中宝贝,这下可怎么是好!” 赵蘅被他劈头盖脸骂得懵了,“我没有偷东西,是玉皇庙的道士说这七宝莲花可以禳灾祈福,香客都可以摘回家去供奉——” “放屁!玉皇庙哪个像样的道士,他能说出这种话。你让他来找我!谁不知道这是我紫云观千年古莲,建院祖师亲手所种,独此一株,独此一朵!让我们住持知道了,白连累起我来,你如今再不能走了,我让监院住持来见你,看你如何担待!”一边说一边就来拉扯她。 女主怕他把莲花扯坏,双手护着,“我不是,真是玉皇庙的道长……” “你还想逃,你还想逃?” 推搡间,周围香客越聚越多,赵蘅被那胖道士一拨拉,正撞在路过两个道童抬着的供桌上,供品哗啦啦翻倒在地,香炉香灰洒了一身,狼狈不已。 “明轩,什么事情大喊大叫的?”远处传来一声问话,只见吴守清道长从石阶走下。 胖道士一见他,立即趋前施礼,“师父,不知哪来一个妇人,来偷摘我们的七宝莲花,被我当场抓住了,她还想逃,我正拉着她呢!” 吴守清听到莲花被人摘去,当时双眼一瞪也欲发作,再看那人,却当场愣住了,“傅家少夫人?” 赵蘅坐在满地狼藉中,此刻那副尘土飞扬的尊荣几乎让人不敢相认,吴守清更怀疑刚才弟子的告状是他误听了。周围全是看热闹的香客,更显得场面闹哄哄乱作一团。吴守清只好先沉下气道:“还看什么,不快去把少夫人扶起来!” 几个道童七手八脚去扶。那胖道士一听赵蘅原来是他师父的信客,吓得吐舌缩颈,趁无人注意先溜了。 赵蘅不坐下还好,一坐下就感觉双腿发软,站不起身。她根本还茫然失措,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她全是按吩咐做了,她还有做错什么? 直到这时,她看到吴守清身边有一人施施而来,衣袂翩翩,纤尘不染。 那张脸上客气虚伪的面具彻底揭开,只留一层薄薄的讥诮。“大嫂,怎么做这种傻事?” 看到他的瞬间,赵蘅终于什么都明白了,恍若雷击,当头一棒。什么八字凶煞,什么神神叨叨的道士,什么避凶消灾,几千个磕头、几千步台阶,全是假的,骗人的。利用她的恐惧,利用她的愧疚,把她耍得团团转…… “你骗我……” 傅玉行凉凉地笑起来,“我骗你,究竟是谁在骗人?” 他来到她面前,俯身从她怀里摘下莲花上的宝牒,一面看,一面冷笑:“哼,好一个旺夫益子,多福多寿。” 他居高临下,垂着眼皮看赵蘅,“你无钱无势,无才无份,唯一靠的就是那一封八字才嫁进傅家,可你连八字都是假的。”说完,把指尖宝牒丢到她身上,像判官丢出一张斩立决的令签。 赵恒整个人如褪了色般惨淡委顿。 “为了攀高托贵,你们这些人可真是什么话都编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到。你,还有你的父母,就凭你们这样贪财好利欺天罔人的不祥之人,也配赖在傅家,也配留在我大哥身边么?”傅玉行从未感到如此快意,所有的新仇旧怨,所有的怀恨在心,一次清算。 他的恨,不是那种穷凶极恶、咬牙切齿的,是那些夜里躺在床上,身上时时刻刻提醒他的酸刮的痛楚,阴阴的,一阵一阵浮上来。他知道,他迟早要对她来这么一下的,谁让她一次一次招惹了自己。这回她还怎么爬得起来,从此她还怎么跟他作对? 赵蘅从头到尾没有说话,连争辩的意思也没有,任周围一道道各异的目光尽数射在她身上。 许久,她才慢慢从地上爬起,一动,身上便扑簌簌往下落灰,显得滑稽,低着头,人被笼在一团蒙蒙的灰雾里。 除了几缕汗湿的乱发遮住眼睛,她整个人仿佛被剥光扒净了,放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 但傅玉行还不满意,他走近她面前,低头凑近了,眼神里有种落下最后一刀的淡淡愉悦: “你从前不是尽在我面前做出一副大义凛然高不可攀模样么,如今你还能神气什么?” 赵蘅还是没有说话。傅玉行等她反击,却一直没有等到。他离她近在咫尺,鼻尖莫名感受到空气中一种濡湿之意,低低地、闷闷地弥散开来。 他来不及愣神,赵蘅已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里蓄着一汪泪水。 傅玉行原本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可以羞愤、屈辱、怨恨、暴跳如雷、窝火憋气、惭愧而逃、懊悔莫及、赌咒发誓、跌脚捶胸、矢口狡赖、撒泼放刁、软磨硬泡…… 他唯独没有料想到这双眼睛。 不该是这样,无声含泪,说不尽的委屈、凄楚。它承认了他的胜利。是,他赢了,他彻彻底底把她踩在脚下,一脚跺下去,就是一堆灰,她完全消失了,什么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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