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你糊涂啊!不是我吓唬你,哪日人家高头大马迎了正室进门,你怕是连哭的地都没有!” 话一出口,段晟自己反倒回过味来,不对,大朔民间是男婚女嫁的古例,要成亲,也该是虞兰时迎人进门。 可是对方是定栾王啊,他家表哥再是家大业大,也绝迎不进这么一尊大佛。 冷静下来,段晟严肃地想了一想,觉得虞兰时能混个入赘的名头,都是绝好的结果。就怕人家吃了不认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转头一瞧,皇帝坐在窗边摇椅摇摇晃晃地看书呢。段晟过去一把夺走书,道:“事已至此,表哥你有何打算?” “没有。” “你能不能多说两个字,在那位面前你也是这般态度吗,怪不得到现在连个名分都混不到……”段晟识相闭嘴,“为今之计,表哥,我们要从长计议。” —— 不速之客。 祭坛之后,诸多避讳。今安本以为这人要再独善其身几日,未料突然递来拜帖。客人迈上台阶时,今安正在阿沅捧起的托盘上选玉。 抬头,看见凤应歌扶帘进来,一身紫袍,浓成墨的紫。他身□□绿深深,正入暮春。 “寻上将军的薛西晋,是个前头只会读书博薛怀明欢心的书呆子,后来发现怎么也越不过嫡庶这条线,才有了昨夜这出。我替将军查过,薛西晋后宅的确干净,也少有寻花问柳之事。” 今安听出些门道,“薛西晋是你指使来的?” 凤应歌堂中落座,打量着拈在她指间的一枚红玉,问:“将军是要送人吗?” 指间红玉剔透如血滴,刚从私库锦盒中拿出,光芒流转分外美丽,也分外冷硬,一如今安的眼睛,轻飘飘掠过凤应歌身上,“本王先问的你。” 向来如此,凤应歌习惯了,坦然道:“有第一个,怎么不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话一出,一旁的阿沅也不免惊诧其话里深意。 好似不知道说的话有多荒唐,凤应歌接着道:“将军,你只是先前没经历过,头次经历那些狐媚子手段,没有防备。就像将军手上的这块玉,再名贵也有价钱,都是玩物而已。将军既喜欢,应歌都会给将军送上。” 今安听懂了,放下玉,一挥手,众人退出屋子。 “殿下,你无需如此。” 凤应歌摇摇头,道:“未到黔驴技穷的时候,就还有机会。将军,这是你教给我的。” “何况喜新厌旧,人心如此。一个玩物,总有年老色衰之时。”凤应歌抬起眼来,语气笃定道,“将军,你迟早会腻的。” 腻不腻的,今安不知道,但此刻,委实受了些惊吓。 这等事,要说闻所未闻,倒不是。花楼艳闻常有,近臣之间,割爱送妾也都见过。就算是今安,未尝没有逢场作戏的时候。 可如今,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往她后院里送人了?连凤应歌也来耍这种手段。 今安问:“殿下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凤应歌重复这句,手上转着红玉扳指,玩笑似地说起,“我想杀了他。” 不是玩笑。 门未合,余晖爬上阑干褐木,镀满衣边,停入乌瞳。凤应歌眉骨高,阴影压入瞳色,极黑,藏着嗜血的冷意。 今安看过他此时的眼神。 北见黄沙,也见刀血。每一场攻守厮杀后,今安点兵,总能在凤应歌眼中看见烽烟散后的余烬,饮罢血未解渴,战意汹涌。 是匹极难驯服且极富野心的狼,假以时日手握重权,不知是福是祸。 “我想杀了他,然后取而代之。”凤应歌道,“但将军,大抵是不允许的。况且,死人留下的痕迹最深,经年累月难以抹除。这样的人,严绍一个就够了。” 室中一静。 “严绍?”今安笑了一声,“殿下真是拐了好大一个弯。” “应歌只是,知将军甚深。” 自进门后,今安首次正眼看他,她收起那点没有温度的笑,语调冷清:“说下去。” “严绍愚忠,父辈兄弟都死在北境,尸骨收不齐立不了坟,他仍要为大朔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然,他夙愿了了。严绍死后,将军对这王都城恨之入骨,何以会接了封王圣旨,来到这里?” “愚忠?”今安眼中冷意沉沉,“殿下忘了,你能再回华台宫,恰恰是因为这个被你口称愚忠的人。没有他,你现在恐怕只是空有皇嗣名头。” 她已然生起薄怒,用词尖锐,凤应歌不认同:“将军,我是你帐下的兵。” 如同凤应歌固执地只称今安为将军。 而严绍,这位驻守边防线二十载的大将军,早是身死魂消,徒留一个被追封的忠义侯封号。于今安来说,亦师亦友。无论是谁对他的一丝半点诋毁,今安都不允许。 “听难城发生的一切,若还需要我提醒你,殿下何必再来念半点情谊?”迎着凤应歌倏而颤动的目光,今安面不改色道,“殿下的一句将军,本王当不起。” 没有过一次这样近乎撕破脸皮的僵持,哪怕是以鲁番五州作契、仍全不了他所求的当时,哪怕是她自比寡情人的雷雨夜。 凤应歌攥拳又松开,低声道:“我知道将军的打算。” “你要查,当年隆冬疫病,夷狄围城,严绍连发求援急信十三封,为何全都石沉大海。皇帝耽溺酒色,国库金银流入无止境的挥霍与贪官口袋,何以血肉筑城的边疆兵士,却连一根粮草都见不到。” 置于托盘上的玉石琳琅满目,犹如日光也碎成了这么些,到底逃不过被黑暗吞噬的命运。今安摸了摸这些冰冷冷的玉石,不答反问:“朝野之于殿下,就也如这些玩物罢?” “你虽召二公密谈,独将大司马邓吕廉排除在外,可禁军副统邓佥却是受了你的命令,祭祀之时松懈守备,好给夷狄人刺杀之机。” 夕阳正缓缓沉入天尽头,倾斜的光芒推至堂中线,凤应歌坐在光与暗的交界,仰头看着今安。 知己知彼四个字,用在并肩多年却分道扬镳的旧人面前,格外惊心动魄。 今安:“说起来,是不是夷狄人,还尚不能定论。凭着已然久远的身世之说,将一桩刺杀嫡嗣的案子,抬成了通敌叛国,委实不得不赞殿下一句计谋高明。甚至本王怀疑,蔺知方手中拿出的这些证物,该是殿下你递到他手中的罢?” 凤应歌神色专注,凝视着今安,眼底浮起几可算作温暖的笑意,道:“无论是不是本宫所为,将军不都有了决断吗?三公清查的手谕拿在你手,正好借机调查当年真相。若是能为将军助力,本宫应下这桩指证又何妨。” 狡诈多诡者,城府深沉,包藏祸心。 今安什么也不信。 “殿下翻起旧案,仅仅只为当前局面吗?”
第143章 烏夜啼(九) 听难城前的寒山,今安去过两回。 一回是取平耶山首级,一回是替严绍并三千将士收尸。 都逢大雪。 雪粒压得眼睫重,睁不开眼,有人疾行挥开大帐,卷入风嚎与话声:“凤中领在寒山遭伏,遣兵回来求援。” 隆冬时节,北境苦寒。细作在甘沐城的附近几座城池井中投毒,使得十数万人陷入疫病的围剿之中,尤指多老弱的听难城最是情况危急。大将军紧急调遣其余州城储备,无奈战祸将歇,民生待兴,举数城之力也是杯水车薪。不得已,求援朝廷,可月前至今连发的十二封急报,未得朝廷半点回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三日前,凤应歌奉令将筹集到的一批药草运往听难城,今夜本要折返,遇上埋伏。 今安闻讯来问时,严绍正写好第十三封急报让人快马送出。 送去哪,自然是金尊玉贵的王都城内、华台宫中。歌舞升平的焰火久日缭绕在千里外的南天上,今安在北地极目远眺,望不见一点光明。 雪堆半膝,举目遍霜,黑天下风作刃挖肉掘骨,今安咬牙道:“他们记恨我杀了平耶山,该是我去寒山。” 严绍正披甲,头也不回,“你刚从单名关回来,先歇歇。” 今安环胸不回话,看着拿在副官手中红泥封起的信件,“狗摇尾乞食,百十个人里还能撞到个善心的妇人。朝廷眼中,我们真是连只狗都不如。” “胡话!”严绍怒斥道,转过的半张脸在灯下稍稍柔和了线条,“雪路难行,又是千里之外,说不得粮草和信件已经都在路上,只是还没传回来。我递信出去,无非是以防万一。” 这些话真不知是说给谁会信。八百里加急,路上不知跑死多少匹良驹,北境至王都城最多三千里,算上各种意外阻力,十天一个来回也尽够了。可十二封急报与人马出了北境地界之后,皆是有去无回。 由不得今安不揣测生疑,可严绍不听这些。严家出将领,世世代代以身躯以血肉作坚盾,牢牢守住大朔极北戍边线。功勋不往,以死呈忠。 愚忠,多年后经凤应歌口中说出的愚忠二字,道尽严绍的结局。 早知结局,今安会拦。 然而命运绝无偏颇,滚滚向前,摧毁一切一无所知的狂妄。 于是梦中又见当年,如同今安经历过的千百回一样,甘沐城前风雪飘摇,严绍点兵,三千骑随他赶赴寒山。 以遥远的地平线为界,上是黑天,下是雪地。眼前,严绍身上黑甲红披落了薄薄一层雪,鬓角也斑驳,缠勒缰绳的手掌数道皲口崩裂。 跟随严绍最久的副将坐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夷狄小儿,被我老冯打落水狗似的打回老家生蛆,今儿又来这种小孩家家把戏,是看不起谁!今安,烧刀子你且留着,等老冯明日回来,一道去贺你当上骁卫大将军的庆功宴!” 周遭欢呼四起。 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有坛卫莽藏起来的烧刀子,珍贵得很,每人争抢灌上一口,就是这寒冬腊月里为数不多的痛快慰藉。 可是喝不到的,那坛烧刀子最后被今安拍开泥封,全洒在了三千余座新坟前。 眼前这无数张活生生的熟悉面孔,不过一夜后,就会倒在敌我悬殊的冷箭之下,倒在刺骨的寒山雪水中,遽然长别故乡。 不要去,是死局。 不要去,没有回信,粮草和药都不会来,到死都不会来! 不要去不要去—— 任由今安如何奔溃大喊,梦中的自己只站在甘沐城外,看着那大批升起火把的马骑疾驰远去,腾起雪雾如巨浪,声嚣如雷,直到属于大将军的一点红披风也匿去地平线后。 再见到这点红色,是白雪上淌成的血河。 寒山一役,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军严绍战死,北境边防线濒临溃败。 究其源头,是自大轻敌,是她杀了平耶山的因果,是十三封没有回音的信,还是烂在根底的大朔朝,今安从北境走到王都城,至今理不清答案。但这笔债,今安不能忘,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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