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他?”燕故一冷哼,“螳臂当车,愚不可及。” 付书玉不认同:“大人,蔺知方虽与你同等遭遇,受尽冤枉迫害,却仍有一片赤子之心。” 燕故一听出些别的,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在骂我?” 付书玉摇头道:“大人你为陈州遭祸的百姓请命,为蔺氏全族洗冤,事事都为民生福祉所求。若有谁敢说大人不善不慈,书玉绝对要骂那人有眼无珠。” “蔺知方的赤子之心,是冤罪加身之后,他不困守过往,不自卑自悯,不对所见不公视而不见。哪怕他之言之行实在微不足道,哪怕他所求的公正或许太过苛刻,甚至于如今的世道永不可能实现。可正由于有他这样的人,行我们不敢行之事,求我们不敢求之事,在这世道下夹缝求生的所有不幸不公,才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盘古之斧定乾坤,清则清,浊为浊。今不见盘古,但见世人蝼蚁之功。” 燕故一重复着蝼蚁之功四字,“你是来劝降?” “我知道定栾王的选择并非就是大人的选择。”付书玉道,“可倘若今夜后诸侯不复,权柄尽归于皇庭,大人又该何去何从?” “你来问我何去何从?”燕故一忽而被激起满腔愤恨,“说他薛氏满门无辜,当年我燕氏难道就是罪有应得吗?慷他人之慨博一句美名,收拢人心,科举已然为她分占无数朝野势力,世家也要在她的手段下不战而败。这些都不干我的事,却要我燕氏做这场买卖的陪葬。” 燕故一斩钉截铁道:“我不降,我绝不对此等人俯首称臣。” “大人,从前我们说门楣之祸,世道迂腐不容,你便将所有牵拖负累全都抛开。”付书玉来时匆忙,发髻被风刮得蓬乱,鬓间挽翠摇摇欲坠,“大人觉得你抛开了,然而你一直被困住其中。” 燕故一瞳孔振颤,张口数次:“你在说什么?” “我说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付书玉重复那年地牢中的这句话,她此刻厌极自己当初只为求得庇荫,真真一语成谶:“我说大人你把一生都押在了这句话上面,因为你是唯一活着的那个人,你何其不幸,注定要背负所有血债。” 付书玉眼眶泛红,像是要落泪:“可是这么久了,还不够吗?” 燕故一伸手摸一摸她这双会骗人的眼睛,笑了一声,道:“你改变不了上头主子的决定,便要拿这些话来哄骗我,是吗?” 付书玉极其坚定地看着他,道:“大人,没有别的出路。殿下要继大统,科举新荐根基未稳,绝不能在此时与世家撕破脸皮。殿下已经竭尽全力,然而并非所有都能保全。” “所以要我燕氏做陪葬。”燕故一满面淡然,“可以,将我一并葬下便是。” 付书玉紧抓住燕故一袖口,不让他走,“薛怀明等主犯皆处决于午门,九族男丁终生不入科举,薛氏永无翻身之日。而燕氏清名已复,大人仍要血债血偿,可如今世道就是不公,把你填进去路也平不了,你到底懂不懂?” 燕故一扶正她鬓间挽翠,凉意留在指腹,他道:“我未必会输。” 付书玉:“你赢不了。” 巷中骤静。 付书玉看清他神情,不敢置信:“你明知赢不了,仍要来。” 燕故一仍是笑,他竟还笑得出来:“所以说你多聪明,你选对了路。既然已经做好选择,今夜你更不该来与我牵扯在一块。” “因为我要拿你去挣官位品阶。”付书玉忍无可忍,发了狠咬牙说出这句,直视燕故一错愕表情,“你这个蠢货!” 措手不及,平生第一次被骂蠢货的燕故一:“蠢、蠢……” “蠢货!”付书玉如他所愿,破口大骂,“枉你聪明一世,原来竟然这么蠢,人死如烟灭,仇者快亲者痛这几句人话听都听不懂。等你带兵跨进西华门,来日下地府都要被燕氏十八代祖宗戳穿你脑门骂你蠢货!” 被蠢货两字劈头盖脸一顿砸的燕故一:“……你——” 付书玉拽他袖口的指尖用力到失血苍白,铁了心要趁他找死之前骂个痛快:“你燕故一是天纵奇才,是有资格不可一世。但你若为一句清名一句不甘,将这一切付诸黄土,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蠢货。哪怕全天下人都赞美你高尚,在我付书玉眼中,你除了是个蠢货什么也算不上。” “你尽管去找死,就当我今夜没来过,何必为你这么个蠢货白费口舌。”话说出口,她的手却不放开,“但你别想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每年到你祭日,我定要重金雇人去你坟头上敲锣打鼓,让你做鬼都不得安宁。” 燕故一哭笑不得:“我倒也没有这般罪大恶极。” “怎么不算罪大恶极?”付书玉闻言更是气愤,扯他衣领怒视他,“怀美璧却只做撞墙的榔头,撞个粉身碎骨,就有颜面下去见你家列祖列宗了?这是你燕家的什么破道理破规矩,如此愚蠢,如此自以为是,怎么不算罪大恶极?” “今夜说的所有话,我都有愧于你燕氏亡故的祖宗先辈,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说。”付书玉骂累了,固执抓着他的手已经麻木,握也握不紧,“你尽全力了,燕故一,不要走进那道门。逝者已逝,任你杀遍满朝也再回不来,就算薛氏九族谢罪,你仍然困在炼狱中。口口声声说不担门楣,却要为门楣而死。既能为之死,为什么不能再为之活一回,去振你的燕氏,去兴你的燕氏!” 岑寂长夜,燕故一被眼前人一声一声重锤心口,看着她眼中蒙上泪光,听她说:“只要你活着,你大可以去坐高位,也可以去当你的逍遥自在散仙,什么都可以,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值得你燕故一去活着了吗?” 付书玉嘶哑了声音,几乎要落下泪来:“明天我不管你要去做什么,但在今夜,燕故一,你不应该,也绝对不能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风太大,发髻松散救不得,燕故一伸手,接住付书玉鬓间滑下的那朵挽翠。 蝴蝶式样,跃跃欲飞。 久久,一声轻叹。 “走罢,付书玉。” 付书玉缓缓松开他皱巴巴的袖口,缓缓抬眼。 骨肉停匀的修长手掌舒展在面前,掌心歇一朵蝴蝶挽翠,往上看,青年笑弯的眼眸释尽所有阴霾,他说:“就让我有幸亲眼见证,今夜是你庙堂政绩的开端。”
第157章 見天光(十) 一盏茶功夫过去,西华门前已然是一番其乐融融、化干戈为玉帛的温馨景象。 解绑的解绑,道歉的道歉。 架刀的连州兵把蔺知方从地上搀起,横眉竖眼的一张凶煞脸,开口先憨厚地笑:“哈哈、哈哈,这位大人,都是误会一场。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后大家都是兄弟!” 对方虎掌拍肩不留余力,差点又把蔺知方拍吐血。 付书玉过来拦住。 蔺知方略整衣冠,看也不看燕故一,只向付书玉作揖道谢。 就是在这时迎面撞见领兵出宫门的虞兰时。 从怎么也拍不平整的袖子里掏出把乌木扇,燕故一哗地扬开扇面与付书玉低声窃窃:“瞧,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苦追王爷的可怜人。” 以前靳州连州遇到人几回,付书玉不听燕故一胡言乱语,向走过来的虞兰时颔首见礼。 燕故一转而向虞兰时微笑道:“虞贤弟,要到哪儿去?” 场上还有血迹,虞兰时一眼瞧出未散的硝烟,直奔燕故一,几近质问:“这个时候,连你都不在她身边?” 摇扇的幅度缓了缓,燕故一神色微凛:“我与王爷政见不同。”又加一句,“在今夜以前。” 虞兰时不与他多说废话:“告诉我怎么出城。” “哦。”燕故一了然道,“你要去送死。” 见虞兰时毫无动容,燕故一又问:“王爷智勇无双,若是当真陷入险境,区区一个你,去了又能如何?” 虞兰时轻声回:“我就陪她死。” 一句话,引得旁近的蔺知方与付书玉侧目。 反观说话人脸上却无一丝一毫死生契阔的悲壮之色,十分淡然,好似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手上扇子停住,一句儿女情长的讽刺话语咬在嘴边,燕故一低眼抚弄自己皱巴巴的袖口,到底没说出来。 “行了。”燕故一出声打破僵持,抬手一指,难得慷慨,“骑我的马出城去,送你死得快些。” 付书玉阻止不及,虞兰时当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他身后步行的一百禁军集体向燕故一怒视。 燕故一尴尬默然片刻,转头高声招呼身后的三千连州兵:“各位,让些马匹给出城的弟兄们。宫里头路窄骑马太挤,地方也快到了,咱们跑着去就行。” 目送虞兰时一行骑马飞驰往后城门方向,付书玉被燕故一屡番拦下,再忍不住道:“定栾王既以身设计,定是危险非常,他不过是去送死,大人你明知——” “怎么说呢,”燕故一扇柄敲额头,很是无奈,“扑火是飞蛾的宿命?” 火光滴落进杯中酒。 与对坐人隔杯而望,凤应歌正在接受一场迟来的审判,他道:“将军从三年前就知道,为何却要和我虚以委蛇这么久?一点不肖将军的作风。” 今安语气平常:“皇室里的人说话虚伪,真真假假,都是陷阱。” 凤应歌深以为然点头:“的确不能轻信。那么将军是什么时候认定,就是我截下十三封急报的呢?” 话音落,一阵风过旷野。 灯罩里的火芯子被吹得摇动,火焰腾高轻雾拂过眼前的一霎,酒杯失力跌下,凤应歌立即伸手去抢桌上长剑—— 来不及,对坐人比他动作更快更果决。 须臾之间,长剑连鞘横上凤应歌颈间,鞘顶拨出的一截剑锋将他压得坐回原位。 上一刻拉锯在二人手中的酒杯摔在桌上,酒液倾洒,空酒杯骨碌碌来回转。 “今夜。”油灯火焰燃在今安眼底,烧得杀意汹涌,她回答着他方才提出的问题,“现在。” 颈间剑锋切上寒毛,再进一厘即可切断命脉。 如此处境下,凤应歌一脸风轻云淡,道:“果然应该收缴了这把剑,将军教我的一向有用。” 今安举剑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她声音很轻地问:“为什么?” 北境战亡兵将的尸骨可垒高山,数不清从尸山血海里收捡过多少残缺的熟悉面孔,谁人无死,今安早已悟了。 可千不该,万不该—— 要死,要么温床老死,要么在沙场拼杀力竭之后死于敌手,即便尸骨无回,也是属于一个将士的归宿与荣耀。 唯独不该、不该死于最信任、可以托付脊背的人的背叛! 如此荒谬,如此可笑—— 今安厉声质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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