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回眸。 蹄铁骤如雨,一行马骑自远处山翳下疾速奔来,百人之数,披甲携刃,横冲直撞进交战的人群中。 无人料及,战局忽变。 当先一匹黑马最是悍不畏死,一连踢翻数人,甚至御马人的技术堪称拙劣,直直向着今安迎面撞来。 今安不闪不避,马背上人影逆光衣袂翩跹,看不清面目。 眼看那马蹄扬起就要踢向她的胸腔,近在咫尺,今安一把擒住马首嚼子连接处的缰绳,蹬地数步翻身而起,从侧面跃上马背。 马是匹好马,一日千里,惨就惨在遇上个御马人胆大手拙,硬拽着它往刀剑无眼处跑。亏得马儿自己惜命,用强健有力的前后蹄硬生生踹出一条生路。 今安一上马背,当即从身后人手中接过缰绳,马腹一夹一叱,黑马犹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黑马在长剑护持下无可匹敌,一纵十数丈开外,被马群冲散的黑衣人再要围攻只是徒然,眼睁睁见功亏一篑,有人当机立断搭箭引弓。 黑马瞄入射程内。 战场上一息定生死,千锤百炼,今安对于死亡的嗅觉每每令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风嚎袭面,今安手上缰绳一放,身后人立刻接手御马。今安从马鞍武器袋中抽弓拔箭,行云流水,于蜂拥近来的憧憧黑影间箭指暗处。 刀光交错晃过眼帘,为她开路。 眼及成靶,今安满弓张弦即发,瞬息间朝左侧十丈开外连射两箭。一箭击飞射来的冷箭,一箭钉进射箭人的额心。 倒地的黑衣人额心箭杆尾羽犹在震颤,一步之差,其余人再要引弓,已然射程不及。 黑马甩开一切围杀,冲破山翳。 —— 夜色景物连成残影,期间不时有脱困的护卫禁军追上听令,今安将他们指回华台宫支援。而她驱马往反方向飞驰近五里,直至一处岔口。 今安勒停马缰。转头问后面人:“没受伤罢?” 对方一言不发。 “虞兰时?” “你的虞兰时已经气死了。” 听这语气该是没毛病,今安没费神再管他,下马探路。 岔口路分三条,今安只见凤应歌往东边去,可惜没有千里眼,看不到是走了哪条路。蹲下辨别马蹄痕迹朝向,排除一条,剩下二选一。 有人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绕前绕后。 有些烦人,今安问:“怎么?” 对方正转到面前,上下打量的目光一下定去她左上臂,道:“果然受伤了。” 两寸长的破口,皮肉翻卷,血还在流,虞兰时手指轻得不能再轻地碰,今安才觉出疼痛。 该是不小心被划到的,那么多的刀剑指着,不被扎成刺猬都算好运,何况小小伤口,今安毫不在意地说:“没事,值了。” 今安继续执着探路,期间虞兰时翻找身上干净帕子,又撕了里衣袖子,终于凑齐包扎她伤口的布料。 今安一面伸手臂给他包扎,一面嫌他矫情:“何必呢,伤药都没有,包扎了也白——” 话说半句,今安看虞兰时从怀里掏出个青色小瓶,瓶口拨开,一股药味。 虞兰时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道:“我带了。” 今安哑口无言:“了不得。” 真别说,包扎的技术也不错,全程没弄疼她一点,还打了个漂亮的结。包扎完,虞兰时绕着今安又转了个圈,再三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余伤口才肯罢休。 今安一下抽回手臂,虞兰时还要抓她袖子,顿了顿,手指滞在半空。 他低一低头,惯是亮晶晶的桃花眼里光都黯淡了。 实在不对劲,今安迟疑着问:“怎么了?” 虞兰时只是沉默看着她,片刻,道:“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的结果了。” 没等今安听懂这句话,人已被他抱了个满怀,虞兰时声音发颤:“我以为真的要给你……”最后两个字他说都不敢说大声,恐神明收回恩典,“收尸。” 衣裳血水凉透,陡然被炽热体温一裹,今安眨了眨眼。 哦,原来是吓到了。 今安拍拍他肩背,道:“乖,不哭。” 虞兰时脊背一下僵住:“我没有。” 今安又问:“我身上都是血臭味,你没闻出来吗?” “没有。” 脱身也晚了,绿袍沾得血迹斑斑。虞兰时低头扭脸不看人,轮到今安跟着他转圈圈。 “欸。”今安觉得安慰人好难,无计可施道,“要不,再抱一下?” 玩笑话,虞兰时被逗笑了。 他勾着唇角抬眼看向今安,那么一瞬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眼睫缝隙掉了下去。 下意识跟着低眼,今安看清那滴水珠掉进他衣袍前襟,一下子没了踪影。 过往多少回嬉笑他哭,这是今安头一回真真切切看到虞兰时的眼泪。难以形容,似乎是心脏某一处被瞬间击中,因为这一滴轻飘飘、毫无杀伤力的水珠。 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身前人已经上前抱住今安,尤为用力,虞兰时此刻极需汲取她的温度来缓解惶恐后怕。今安反手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得低颈,狠狠咬上他的唇。 对方比她更迫切,唇齿交缠,呼吸间隙都不给与。 是缠绵,是慰藉。是生死前的诀别,是生死后的相逢。 今安闻见浓重的血腥味,闻见他颈间领口清而苦的一点香气。 她闭眼,沉湎于溺死人的片刻。 事态万分紧急,连谈情说爱的时间都欠奉。这回,虞兰时乖得跟只兔子似的,红着眼睛任由今安搓圆捏扁。今安很快拽着虞兰时上马,循着岔口其中一条快马追去。 虞兰时问:“怎么确定是这一条路?” 今安道:“我重伤了他,他忙着召军,自负到以为身后没有追兵。血迹可以为我指路。” 又一处草叶上血滴还未凝结,到路程后半血迹越来越淡,应该是包扎了伤口,或者行路者发现留下了踪迹,有意掩藏。越是掩藏,越是暴露蛛丝马迹。 继续东行近三里,到一处矮丘前,天设屏障斩在大地边缘。 蹄铁踏石声太响,离着一段距离今安便弃马步行,留下虞兰时,她独自攀上几丈高的矮丘。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涌动着腥锈味。一种极其熟悉、极其特殊的味道。 冷铁甲胄泡过鲜血,擦洗得彻底也洗不干净,接着在荒漠枯沙中逐渐风干。然后又泡血、又洗、又风干,经年累月,附着不去的腥锈味。 今安在北境闻过无数次、只属于战争的味道。 夜色无月无边,翻上矮丘,先是听到无数马匹踩蹄喷息的声响,闷雷般回荡,然后看到—— 矮丘后是一片低谷,辽阔无垠。 低谷之上,万顷乌云从天坠地。 兵戈低鸣,蹄铁躁动。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黑甲长枪,纵横匍匐在大地上,布成巨浪起伏绵延至天际,望不到边界。 三万兵。 虞兰时牵马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今安。 她站在高处一块突出的石棱上,发衣在风中翻飞。她吹燃了火折子,水墨画般的夜雾中骤点一滴朱砂。 她往这边看了一眼,继而引火点燃了什么东西。 一道火线嘶鸣着直冲上十丈高空。 嘣。 幽蓝鬼火绽开,烧亮丘谷。
第159章 見天光(終) 阴霾天堆厚云,窗口框进朱檐玉庭。 凤丹堇伏案批折子,听见垂帘掀动线珠轻撞,脚步声轻不可闻,一截花衣袖口掠进余光。 抬头,仍是见到那副熟悉的寡淡眉眼。瘦削的颊,腰骨不直,处处看着硌手。 再看沙漏,恰好过去半个时辰。 搁笔小憩。 禀禄奉上煎好的清茶,道:“年年逢清明,总是多雨些。” 凤丹堇抬盏闻茶香:“是啊,又是到清明了。” 案上鎏金铜炉腾起檀香烟气,坠作一团。怕混茶味,禀禄挪远香炉,摆正批完的折子后看见砚台墨水浅,又挽袖拿起墨条研磨。 凤丹堇难得在茶香里偷一盏闲,茶雾缭绕中眯眼看他忙碌,道:“是不是该提些人进来了?” 研墨的手一停,禀禄不解其意:“殿下?” 凤丹堇也是一时兴起:“祭祀筹备已够繁忙,这些近身服侍的事,该有人替你分担些。” “服侍殿下是奴才本分。”一贯稳当的人突然急切起来,稍稍迟疑,“殿下可是觉得奴才服侍不周,奴才该死——” 人说跪就跪,额头磕得比膝盖还响。那么高的身量,巴不得矮到灰尘里。 瞧着地上那颗比石头还倔硬的后脑勺,凤丹堇觉得索然,便说:“算了,起来罢。” 人是起来了,躲在眼角缝里窥凤丹堇脸色,斟酌着说:“底下人少有伶俐懂事的,怕是笨手笨脚,惹殿下不高兴。” 凤丹堇一想:“也是。” “若是殿下有意提拔,”禀禄继续道,“奴才可以先挑一些人慢慢教着,等殿下看看有没有顺眼的,再提进殿中伺候。” 茶温煨得凤丹堇周身懒洋洋,她随口道:“和你一样顺眼?”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一下被剪了舌头,支支吾吾:“殿、殿下……” “那可难。”凤丹堇眼中藏不住戏弄,“毕竟,全天下也只有一个禀禄。” 不苟言笑的掌事大太监在这句话里晕头转向,出去险些被门槛绊倒,许久后再进来仍是耳根红红:“殿下,定栾王到了。” 云池不住水,窗口雨线乱抹。 挥退所有人,凤丹堇亲自斟茶递给客人,道:“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 今安想也不想:“不记得。” 凤丹堇停了一停:“你我在三年前提过盟约一事。” 今安:“不记得。” 凤丹堇面不改色:“那可还记得十三封急报是被谁截下?” 今安看窗雨的目光挪回凤丹堇脸上。 海棠色胭脂画一张丰润唇,暗藏机锋:“你往靳州接任时看官僚腐败,再看菅州连州独大,而今,连陈州贪污官银,致使百姓遭洪水死伤无数,朝中都有人在包庇。林林总总,皆因皇权旁落,诸侯独大,有恃无恐,正对无上权座蠢蠢欲动。定栾王,你南下之时,难道就没有起了自立为王的心思吗?” 今安置若罔闻:“鸿门宴?” “不至于。”凤丹堇摇头说,“只是如今朝野上下,你我二人尚算有些闲话可叙。” “听起来可不像是闲话,像刀子。”今安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殿下的刀子指错人了。六皇子前脚与大司徒密谈,后脚便找大司空,想寻空隙翻一翻从前旧案。诸多把戏,意在东宫。群臣积怨已深,殿下自身难保,不如想想自己的后路。” 凤丹堇闻言便笑:“本宫可不就在找着。” 今安断然道:“我不想掺和你们的腌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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