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时只当不知。 虞之侃使的眼色太过频繁,把正与燕故一说话的今安吸引了过去。 她跟着看向那个方向。 面色苍白的病公子端坐在团蒲上,身上灰色厚重的大氅几乎把他的脸一并埋了去,仍能瞧见那一抹病弱。 今安便顺口问道:“虞公子可是有不适?大劫归来难免有伤,若有不适,不必勉强留在这里。本王不会追究。” 这句话不轻不重,在堂中传开。 虞兰时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主位,看她与身旁男子状似熟稔地谈笑,许久。突然间她看了过来,问了一句话。 问的什么,虞兰时没有听清。 看着这双好似关切极的琥珀瞳眸,他想起父亲方才嘱咐的几句话。 “这位着红衣的便是带兵将你救出险境的定栾王。” “你随我过去见礼。” “如果撑得住,便进去待一盏茶再走,不可失了礼数。” 然后她从辉火明光的门外走进来,走近他,经过,步上主位。除了刚刚随意扫来的第一眼,再没有向他的位置看过来。 原来啊原来。 第一次见,他被围困于劫祸中,她是擅闯的有心人。孤船上那些惊心动魄被轻易翻篇了过去,没有谁会专程记得,只等他午夜梦回才能嗅闻其中的余味。 却从未想过,这中间究竟都掺杂了些什么。 这一次,她坐于万万人上,他只得仰望。 出神过久,还是身旁名仟提醒,虞兰时起身俯首并袖,“多谢王爷关怀,草民无甚大碍。” 这一来一回,燕故一看出了不对劲,等人坐下,若无其事地转头问今安:“当真只是江上一面?” 今安看了他一眼,语焉不详:“你以为本王孤身到那艘船上,是在哪呆着的。” “哦,莫不是……” 燕故一回过味来,挑起个兴味盎然的笑。 这不是第一遭了。以今安的模样性子,有意无意,去到哪儿都招人。 在北境时尚且显不出什么,王都的几遭逢场作戏后,便有许多清倌托人递信出来,无论男女。身边这个惹了风月的罪魁祸首却两袖一甩没心没肺,都是他亲自着人处理收拾烂摊子的。 眼见这位虞家公子此时的面色行止,比之那些眼盛桃花的面孔里呼之欲出的意味,也不遑多让了。 这一幕小小插曲过后,满堂又行进到推杯交盏的场面。 先是虞之侃出来致谢,逐一敬了几盏。 州府尹徐章昀连贺数句,三句就要往剿寇一事上引,语意里分明是要在这事的功劳上分出杯羹。 燕故一听出其中关窍,拦了几杯。 徐章昀不听劝告,兜了几个圈子往回还要继续说。 今安还有些账未和他算,哪耐烦听这些,当场搁下杯盏:“今夜可是府尹大人设的庆功宴?” “既不是,何故喧宾夺主?” 州府尹呐呐退下,虞之侃的脸色这才稍稍好些,向堂边使了下眼色。 就听鼓点弦乐一变,变得轻缓起来,来到了下一场的序曲。 侧门进来一队着水墨纱衣的舞者。 乍看不过尔尔,再一细瞧,场上人的面色都变了,惊讶复杂暧昧各有之,其中虞家父子的面色最为不好。 进入场中的竟是几位面容昳丽、身段纤长的男子。舞也别致,每人手中一把未开刃的长剑,剑舞。 堂中一阵哗然,又诡异地静下,又起小小的窃窃之语。 舞者六人,单是今安面前,就站了三个。别开生面,柔中带刚,眉目送波。 今安拿杯的手顿住,颇有些不忍直视地偏头,看向燕故一。 燕故一借着饮酒抬袖挡脸,“虞家这阵仗,知情的道是谢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程来勾搭王爷这道的。” 他凑热闹地看个几眼:“这些人可不好找,怕都是各个楼里的头牌。” 堂中一人一张案台,因着位子间距离过远,燕故一侧头动作即便想隐蔽也实在明显,话音未落,底下突然哐啷一声大响。 也不知怎么弄得这么响,在人声乐声混杂的场面震得全场一静,弦乐停了。 循声望去,座间一张案台边上,满桌的杯碗盘碟碎了个干净,精绣桌布沾菜带水地勾在桌角拖到地上,一个银盏摔瘪了角,满堂注视中,犹在地上骨碌碌转着圈。 这惨状,说是不小心都兜不过去,分明就是有人怒极一气之下推落。 坐在案台边污了衣袖的,却是那个仙子模样冷清性情的虞公子。 只见他施施然站起,面色沉静地跨过满地狼藉,走到堂中行礼告罪:“草民伤重,力有不支,扰了王爷与诸位的雅兴,还请王爷下罚。” 自进洛临城开始,两场饮宴,哪场都看得没兴致。今安也不爱看这个,当下只说无妨。 仍并袖立在那的虞公子默了一会,像是在等什么,没有等到。终是在无言后说有伤在身,只能告退。 今安自然是允了。 场面很快在经验丰富的辛管家统筹下恢复了正常,除了空了一个席位,舞也跳不下去了。很快又有抚琴的歌姬依次上堂来。 虞之侃借故离席,去后面揪了辛管家的领子说话。 —— “这这这,”虞之侃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话都说不顺畅,“你究竟是办的什么好差事,竟是男子。你你你,这传出去,我虞家不得变成那攀附权贵以男献媚之流了!” 那些男子一个个眼猸子抛的,他一个见惯大场面的大男人都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辛管家也正为此心焦,连说冤枉,将缘由解释了一遍,“剑舞原是属下定的,可是属下想的是请一仙风道骨的道人献舞。未想交代底下人去做,也忘了检查,就变成现在这等不堪入目……” 等事情发现不对的时候,那一排男子已然上得堂中,拦也拦不及,回想方才情形辛管家真真连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你竟也会做这种糊涂事!”虞之侃还是没缓过气来,连连指辛管家,又想到,“幸而兰时临危不乱,将场面扰乱过去,不然……” 辛管家听得忙忙点头:“幸好幸好,公子有急智。不然,属下办事不力丢了这张老脸事小,丢了老爷丢了虞府的脸面才是事大啊……” 说着说着就要抹泪,虞之侃忙说行了,推他去一边。 这边说完,又回到宴堂上。好在王爷不提,其余人也没这么不懂眼色来搅乱,于是那一幕轻轻揭过。 一时间,算得上宾主尽欢。
第25章 逢月庭(三) 饮宴近尾声,有人过来请今安出门,去到院里那棵树冠如亭盖的木芙蓉旁。 靡靡花网,疏影半遮处,有人站在那里。 他换了身绛紫色衣裳,晃眼间如同树冠上的妍花落地成妖。 今安的目光忍不住往他的衣袖上转了转,想看看上面有没有被夜风露水沾湿的痕迹。 可惜没有。那片袖摆上一派光洁,褶皱也无,只落着新鲜花瓣。 他从树影下走出几步,隔着三两遮挡面目的花枝向她看来。 像是等了许久,大氅也未披。 “虞公子。” 今安一身赤色衣袍在明火下张扬燃烧着,与发冠上的红宝石相得益彰,黯夜也夺不去分毫光芒。 她站在树影与屋檐悬灯的交界,并不走进去他所在的那片阴翳里。 “今安姑……”话说一半,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改口道:“见过王爷,贸然打扰。” 他话说得客气,今安单刀直入问:“公子所为何事?” 他垂落视线,恭敬有礼地:“兰时冒昧,斗胆请故人来此一叙。” 话落,树下静了一静。 宴堂里弦乐轻快地飘出门窗,人声也吵闹,似乎是因为带来压迫感的人离场,忍不住地雀跃起来。 此处夜幕郎朗,风叶瑟瑟,攀在绛紫衣袍上的花枝影子婆娑挪移着。 请故人一叙。 这话好似并无不妥,若是上位者对下位者说,是施舍,是恩赐。然而身份掉换,便是逾矩,是不敬。 明知斗胆仍要提,冒着身份地位间的大不韪。何等事由要用到这样的开头? 在此时纷杂场景和他的话中,今安意识到,即便还不知晓接下来这段对话去往的是哪个方向,她也意识到了某些即将伴随而来的麻烦。 眼前人别有居心,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全然疑惑,几近讽刺地问:“本王与你,何曾有过什么可以称之为故人的纠葛?” 虞兰时来前千头万绪,却绝没有想到她会这般直接否决,一时怔住。 他站在那里,垂睫片刻,字字斟酌:“王爷对于兰时的救命恩情,兰时还未报答,所以……” “虞公子说的可是剿寇救船一事?”她似是从许多平常事里扯出个头,接着又问了这句。 “正是。” “若是这事,虞公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今安挑起个不及眼底的笑,道,“于公,靳州治下四郡二十六县皆为本王管束之地,百姓受歹人胁迫,理应前去解救。于私,本王念在虞公曾开仓赈灾于社稷有功,不忍见其独子殒命寒江。” 她说着,将掠过眼前的一瓣花瓣轻轻捏住,放到眼前端详:“若是本王救过的每一个人都要如此感恩戴德,怕是阎王爷的功德簿上也要嫌本王麻烦太多。虞公子以为呢?” 这一刻,她真正地和船上那副谈笑不羁的模样脱离开来。人还是那个人,一如初见的凶厉魂魄,绝色躯壳,站在那里任风过光摇。 她凤目中满是上位者的漫不经心,从权利博弈的生杀场走来,拈花如拈剑。 从宴席上一见就斩下的如天堑的泾渭,从未如此清晰地摆在虞兰时面前。 他心下一叹。 若说无迹可寻,也不是,眼前人从未伪装。擒着他脖子胁迫,是当真动了杀心。说要救全船人于水火,便不做诳语。 只是她从未信任过他,从始至终不曾透漏半分底细,哪怕他一再追问。更不屑骗他,她是的的确确没有将那场别人生死攸关的祸事放在心上,所以她不告而别。 何必要与蝼蚁相关联? 是他一提再提。 “兰时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王爷的麻烦。只是当时下船匆忙,未能得见王爷安危,很是担心。”他还是道,“今日见到王爷安全无虞,才放下心来……” “虞公子,其实你与我不必假作这些官腔。”她说我,不再自称本王,眼里的光却倏忽冷了下去,“你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呢?” 虞兰时沉默了。 “总不会是你经过那一天一夜,感念本王恩情,愿为本王效劳,甘作马前卒?” 他下意识接口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吗?”今安掂量这一句话,细瞧他脸色,“虞公子,你是当真清醒吗,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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