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是劝也劝不动,管也不敢管。只能像从前一样回回垂头搭眼地去请夫人来,次数多了便显得办事不力,于是乎近日逢月庭的下人调动尤其频繁。 至今公子身边伺候的,勉强留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名柏名仟二人,和个只有腰高的小娃娃辛木。 辛木年纪小懵懵然,再大个两年就能懂得底下伺候的人时常说的“公子原是来凡间修仙,大抵不日就要回天上去了”,这句话里到底饱含多少心酸无奈。 小娃娃踮脚把药碗小心放上桌子,转头去抱了糖罐来问他:“公子是喝药前吃糖,还是先喝药再吃糖?” 嬷嬷嘱咐说的,要问公子怎么喝药,不能问要不要喝药,因为他一定说不喝。 窗边人头也不抬,说:“晚点再吃。” 辛木:…… 跟嬷嬷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上次使这招明明还很好用来着。没法子,只能抱着糖罐在他旁边挤挤挨挨撒泼耍赖,让他快些记得喝药。 整个逢月庭中只有辛木这个小娃娃敢这样做,大不了被赏几碗苦汁水。 自小伺候的名柏名仟二人是打死也不敢放肆。一人拿笤帚撮子清掉地上的碎玉,一人整理好宴上的衣裳束冠配饰,一一将软罗挑上熏笼,悄声做完这些,垂首立在两旁等主子下吩咐。 窗边的摇椅摇摇晃晃地吊人心弦,上面坐着的人,不披大氅不捧手炉,在这秋风瑟瑟的时节,只着一身单薄衣袍,束发的飘带勾绕长墨发落在肩肘上。 他指间反复捻着一枚小小的东西,细看,不过是平常扣腰带的银扣子。那点银光在稠黄色的日晖中熠熠亮着,沉在墨池般的眼眸中。 外面传得命不久矣的虞兰时,面色较之前苍白了些,拿笔的手指跟要碎掉的琉璃一般。即便病得这样,也不将眼风往那冒热烟的药碗撩去一下。 许是小时候无论醒着梦着,身上周遭都是没顶般浸着药味,浸透了心肺,长大些,他便尤其厌恶。 喝不喝药都是这样,喝了药不会强健到哪里去,不喝药也不会死。既如此,又何必往口中倒那些酸臭难忍的苦汁。 于是在摸到些旁人所能容忍的自由后,他开始凭着性子放肆。然后发现,身边人给予他的自由,似乎并没有设限。得知这些,有些恍然,有些无奈。 幸而他不贪心,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除了天下至高至尊那些权力,其余世间一切于口腹于眼鼻于一切感官的锦上添花享乐之物,他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身处青云上,所看皆尘埃。 一如他腰上佩挂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玉坠,往往被毁于他百无聊赖之际扔来听个声响好听。 喜恶本就不用编造什么理由,哪怕旁人看来实在荒谬。 莫说这些原来就厌恶极的苦药,每每喝上一回,都要让满室各处点上浓浓的香料驱散。 桂花香、松青香、好似胭脂腻人的未名香,近来是檀香。隔些日子换一种,檀香用了一段时日,本来要换,船上一遭回来后,他却丢不掉了。 此时室中满是檀香,香线烧得半立半折下一段青灰,灼烧的那一点在风过时陡然粲成猩红,青灰落在他袖边的香台上。 指间的银光终是渐渐湮灭在暗下的天色中。 虞兰时抬眼望向窗外。 天边残阳渐渐落下四方檐角,好似平常,却不同以往。 宴席待开,定栾王车架将至,全府俯首以待,饶是辛木不懂,在这种氛围下也不免感染了几分紧张,吃空了糖罐。 连往日吵闹不休的野猫庭雀都静声了。 门外的柱影越发倾斜,直至将将淹没在暮色中之际,被挂起的红灯笼挪上门格。 —— 一声鸣锣,响彻压至洛临城郭的乌金天幕,由远及近,如惊雷乍沸在喧嚣夜坊,听者无不回头,循着座座悬灯楼台,望去霎时声色俱寂的那端。 只见两列快骑执旗开道,护着一架由四匹高头骏马驱拉的富贵车轿纵行,清平阔街中央,顷刻即至眼前。 马蹄声恍如一场随雷而至的骤雨,落至人间倏忽来去,又一声鸣锣下,余声未散,车架已去到了长街尽头。 虞府门前,虞之侃携着夫人陆氏接迎宾客,眼看开宴时辰将至,正主久久不到。正此时,忽听鸣锣声声近,转瞬,骏马带轿闯入视线。 枣红车架,嵌金,悬佩,前有佩鞍环缨的四匹高头骏马,左右是长列穿甲持剑的护旗。触目所见声势威赫至极,教虞府门前满地慌忙退让的权贵车架尽皆失色。 车轿行至眼前,马夫长吁一声,挥鞭止轿,骏马扬蹄,重重踩落,轰然停了这场雷忽雨骤。 这一下,虞府门前见者退避,纷纷行礼。 轿里人掀帘——赤色大袖的衣料颜色过重,称得扶帘的几根手指纤长俊秀,而后帘布抬起,于堂皇明火中露出半副下颌与红唇:“本王来迟了。” —— 鸣锣声越过朱门大墙重重回廊,乘风湮进潇潇作响的竹林中。 今夜是答谢救命恩人的夜宴。 新任靳州的掌权者,应邀拨冗前来。 刚刚名仟又收到管家派人来传的第三回 话,说是贵客将到,老爷念及公子伤重不便随席,只需在开宴时出面答谢贵客恩情,以示敬意即可。 这已是省之又省的步骤。 名仟回屋递话,名柏正往公子那截缠着纱布的脖子系白色缎带,好将不便见客的伤处遮住。虞兰时半抬着脸,目光从下撇的眼睑隙处向门边看来,又清又冷。 他听完嗯了一声,抬手从案上的托盘中挑取了一块和田玉佩。玉佩色温润剔透,只一角淬点着不规则的红。 公子以往最好洁净无瑕的羊脂玉,近来却偏爱掺红的杂色玉。 好像是从船上回来之后开始的。 名仟将这点子稀松疑惑按下,上前接过玉佩结进公子腰带,压下袍裾,边将听回的消息说出:“定栾王好大架势,四马拉轿,亲兵开路,到开宴时辰才将将到了府门前。” 见公子面色毫无波动,他继续道:“听说正与老爷相谈甚欢,还说了句公子风姿极佳,江上一面难忘。” 虞兰时正抚上被几层布料闷紧的脖颈,听到一面难忘四字,不以为意:“靳州新任,总得拉拢一些助力。” 素未谋面,哪来一面难忘之说,不过是些应付的场面话。 洛临城中或驻扎或路过的兵马数不胜数,向虞之侃递来的结交信更是不计其数。看得多了,总知一二分其中要害。 但这位定栾王怕是想岔了,父亲从来取中庸之道。今夜宴席后,即是点头之交。 他伸手拿起摆在窗边的那碗药,剩一丝余烟的黑稠液体尽数倾倒进盂瓶里。 辛木方才已被嬷嬷带下去哄睡,名柏名仟见状垂首默然。 虞兰时搁下碗,心道,什么凭空捏造出的救命恩人,他不认。 步出逢月庭,长廊悬灯环绕几折院落亭阁,蛇行蜿蜒去。 内庭所过一片沉静,只有来往仆从奔忙的脚步声。远处,府门前的鼎沸人声穿过数道门墙闷闷作响,敲上耳际。 恍若万顷雷霆来前一山江的空寂无声,天外云裂哀鸣。 万物屏息以待一瞬撼天彻地。 虞兰时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这想法。心神不宁间,前头迎客的宴堂已起了鼓点。 咚。 咚。 咚。 天边最后一丝金色消散了,檀紫夜幕彻底压下来。 虞兰时从侧门进去宴堂,一棵枝叶茂盛的木芙蓉栽在檐下,挡了大片视野。 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隐约看见向正门行来的一行人。 宴堂正门前的地上偌大空旷,亭灯五步一盏。当前一人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在灯火明暗交错间,其余辨不分明,只一角耀眼的红裾随着那人的步伐华光跌宕。 那角一眼即过的红衣掠进余光,虞兰时不由得缓下脚步。 想来这位就是今夜宴上的正主了。 咚。 咚。 起落开合的鼓点跟上了步伐,嘈杂人群越来越近。 宴堂正门的辉火一下打落。 虞兰时走出树影,随意向一览无余的那处望过去。 咚。
第24章 逢月庭(二) 今安从州牢出来回府洗去满身血气后,天色已晚。还是卫莽匆忙拴了几匹马驾轿过来,才将将赶到。 可在有心人眼中,就是又一次下马威了。 州府尹徐章昀跟在后头,这几日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虽不在今安面前说,却不时和燕故一搭话,话里话外都是挤兑。 诸如“王爷拨兀大驾光临,下官等得甘愿。” 被燕故一一句“大人可是觉得荣幸?”噎得说不出话。 一行人拾阶而上,从昏暗处走进明亮中。 宴堂院落,最夺目的无疑是那株木芙蓉,亭盖般盛张的树冠遮去了大面白墙,其上紫花碧叶色相浓极,在满园凋零的秋风中兀自凄艳。 而后目光一低,被树旁的人吸引去。 花树太艳,称得那人那身白衣缥缈脱俗得如云雾般。 所以众人步入院中后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为景,也为人。 那张脸实在长得太好,身骨瘦而不窄,宜艳宜素。艳时敢让浓色沦为陪衬,换作无味挑人的白衣也穿成了出尘的谪仙人般。 只是相差过大,教人一时认不得。 今安晃了晃神,才想起来那是谁。 旁边落半步的虞之侃匆匆走上前来,告罪道:“这是犬子虞兰时,因伤重难愈,老夫斗胆让他安歇,这才未能前去一道迎接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伤重难愈啊。 今安说无妨。 虞之侃又告罪一声,往前几步去到树影旁,与那人说了几句。 说的什么听不清晰。 那双琢玉浸洗过的眼睛一直未挪开,直直越过虞之侃的肩头,望向今安,里头情绪遮也未遮。 今安看得彻底,低头笑了一声。 随后虞之侃带人过来。 着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振袖行礼,脖上绑的白缎勒着那一截,如不驯的天鹅。仍是那一把玉落声嗓:“草民虞兰时,在此见过王爷。王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再未多话,众人一道进入宴堂。 —— 今安被请上了主位,底下虞之侃在左,燕故一在右,其余人依次落座。 按前头所说,在拜见贵人致谢之后,他理应退场。避开这等虚情奉承的场合,回去自己的院子得个自在。无论看书或调琴,都好过眼下…… 但虞兰时还是踏进门来,循着礼制,落座在中间的位置。 方才只是着了外袍,在夜风中多冻了几下,喉间止不住的痒意。名仟看他脸上不好,回去拿了大氅。 眼见宴开,弦乐起,席面饮酒声渐密,纷乱吵闹。父亲坐在上头,向他这边不时地使眼色过来,无外乎是让他借故离去,莫要逞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3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