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王爷,她大约会像她的哥哥姐姐一样,被当场开膛破腹,溅出来的血从这头流到那头,逐渐干涸暗红,被来回的驴蹄人脚踩进石头隙的脏泥里。 王爷真是个心软的人啊。说起来,卫莽、燕故一也是被王爷捡回去的,就是比她早了一些些时候,才总逞着辈分在她面前狐假虎威。 阿沅走出牢门,见到了正提灯下来的付书玉,她不再着之前那些繁重的盛装发饰,只穿了海棠红的简便束裙,鸦黑鬓上一朵鸢尾跃跃欲飞。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隔着段距离对望,一个冷面佩剑,一个弱不胜衣。 阿沅本要目不斜视地走过,毕竟燕故一在他们一群人面前,耳提面令过几回这人可疑,但她随即又想到从少女住进来的那日起,每天送来的那些香甜点心。 男人扎堆的这个窝里,咬的饼子和肉都是硬邦邦不洒盐的,哪里吃过那样软绵绵香喷喷的糕点。回味着早上咬进嘴里的甜蜜,阿沅停了停脚步,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擦肩要走过时又想起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付书玉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虽然脸色冷漠了些,神出鬼没了些,但很可爱,尤其在这一对圆眼藏不住半点情绪时。 她笑着回道:“我下午被绞手的刑具吓到了,燕大人命我将刑具拿回房中挂着,看个一夜自然就习惯了。刚刚才想起忘记拿,所以过来一趟。” 是燕故一那变态会想出来的招数。 阿沅拧眉,回头望了望身后昏暗阴森的长排牢房。现在入夜,正值狱卒换岗,而后上面几道闸门重锁一落,整夜都不会开。 “等着。”阿沅返身回去,去到牢房中处的刑讯室,在一墙有序挂起的刑具里拿了付书玉要的那副,用布裹了,掉头出去扔到她怀里。 “给你了,走罢。” “谢谢阿沅。”付书玉这回连鞋子都没有踩脏,提灯沿着阶道往上走,边回头和身后的人道,“我那边新做了许多芙蓉糕,明天拿些给你试试可好?” 就听身后姑娘轻斥了一声:“少收买我!” 没有说不要的意思。 —— 宴后今安想起一事,叫住卫莽交代了几句。 “就他,要学武?”卫莽一脸嫌弃,“那跟老房子着火有什么区别?” “可不就是。”今安附和,“你找些借口把他回绝了。” 燕故一在旁煽风:“说不准人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学个武还敢跟我玩三心二意,胆子够肥!等老卫我来会会他!” 隔天,虞兰时与卫莽的再一次见面,二人一同沉默了很久。 卫莽转了一圈,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身板,试图找茬:“什么时候开始没长高了?” 虞兰时回道:“还在长的,只是没有前两年长得快。” 卫莽不由得瞄了瞄他的个头,抬头挺胸又问:“几岁了?” “十七。” “十七?”卫莽瞪大眼,“那你的筋骨得硬成什么模样,不得一折就断?” 说着就要上前敲他手臂,虞兰时连连退后,避到今安身旁,扯她衣袖:“王爷。” “你小子怎么一副我要欺负你的样子?”卫莽一点就着的脾气登时要炸。 今安作为中间人,有些苦恼:“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样下去,别说练武了,沟通都是问题。 枭风收翅立在一根银杏树枝上,压得金黄的叶子纷纷落下,洒了底下人一袖。它幸灾乐祸地冲卫莽呜呜两声,还记着他上回要拔它羽毛的仇。 小淮站在另一根粗壮许多的枝干上,掂量着手上的马鞭。身姿轻盈,发辫飞舞。 虞兰时的雪白袖口被风灌满,他抬头看了树上一眼,靠近今安耳边:“王爷,兰时什么时候能像小淮公子那般?” 今安看也不看:“下辈子。” 虞兰时:…… 真的是上赶着去讨人嫌。 自觉被忽略了的卫莽开始叫:“诶诶诶,你们看看我呀,还拜不拜师了?” 不等虞兰时回答,他自顾自说:“下次来把你这身衣服换了,这么大的袖子是要绊死谁。” 虞兰时默了默:“是卫大人来教草民吗?” “不然呢?”一看他神色,卫莽明白了,“你不愿意?”当下就要撂担子,“你不愿意老子还不愿意呢!” 眼见拉来的壮丁就要飞走,今安只好对虞兰时道:“如果他不教,你就要去请燕故一来教你了。” 虞兰时微微瞠大了眼,还没说什么,卫莽已经在那边跳脚:“燕故一那三脚猫功夫能教得了谁,可别坏了我们王府的招牌!” 今安抱胸道:“你不肯教,他不能教,谁教?” “我教。”一道身影从树上纵跃而下,翩跹轻盈得如一只大蝴蝶,是小淮。他落到今安面前,规规矩矩地抱了个拳,“小淮上次做错了事情,愿将功补过。” 今安不说话,侧头看虞兰时。 虞兰时先是一怔,继而对今安弯起眉眼,“兰时但凭王爷安排。” 小淮也扬起个乖巧的笑脸对着今安:“王爷可信我?” 卫莽在一旁狐疑地来回打量几人,觉得此事大有古怪。
第37章 舊水夢(一) 那少年死了,死在地牢的乱草堆上,咬舌自尽。 阿沅没有把布条堵上他的嘴,她自请去领了二十军杖。 卫莽在第十五军杖落下前赶到。 拿杖棍的那些二愣子个个没留力,小姑娘自己嘴里咬着块布趴在长凳上,一声不吭。 把卫莽个老母亲愁得直叹气:“王爷罚你的?” 阿沅摇摇头,站直了,几滴冷汗凝在苍白额际,一贯的冷漠神色难得地有些松动,脸颊带着几分这年纪该有的柔软。她低落地说:“王爷对我很失望。” “你可怜那小子?” “不。”阿沅丢开手上的布巾,恶狠狠地,“我脑袋被门夹了。” 卫莽:…… “倒也不必这么说自己。” 阿沅的军纪明显比卫莽坚守得多,又去挨了剩下的五军杖。而后那抹黑色身影纵跃而去,悄无声息地隐去今安身后的某个角落。 燕故一刚从外头回来,听闻后满脸意料之中地道:“罢了罢了,我也累了。那小子的确审不出什么来。” “线断了。”今安转头问他,“你陪赵戊垣逛了一天,今日的动静如何?” “不就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比谁都快活。”燕故一拿起茶盏,拂了拂上面的浮沫,“他明面上没带多少兵,暗地里防得比谁都怕死,养的那些死士布满了方圆三十丈内的死角。” “不过,倒也发觉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我今日陪他去了两处地方,他回回身边不离人。但是在我刚才走后,他去了一个地方,却勒令其他人不得入内窥探。” 燕故一卖着关子:“王爷猜猜是哪里?” 今安不猜:“哪里?” “烟波楼。” —— 不巧,出去就遇上了人。 虞兰时坐在马车里撩帘看来,一脸真诚地邀请:“王爷可是要出去,不嫌弃的话,可要与兰时一道。” 燕故一难得地赞同:“甚好甚好。王府的车马太打眼,低调为上。若是虞贤弟肯将马车让给我们就更好了。” 虞兰时回以微笑。 天渐渐冷下,漫飞的银杏叶扬满了整座洛临城。 乌金天幕压下行人如梭的长街,高楼檐下挑起明亮的红灯笼,栏影斜斜。 马蹄声敲落,撩起车窗帘子往前探,前边人声最是喧嚣的那处就是烟波楼。 烟波楼临着主街,背靠穿城而过的清溪,占了风水极佳的地头,又盛了仙人也醉的酒酿,闻名遐迩,年复一年。 他们南下之后,却是第一趟过来。 燕故一撂下帘子,说:“比之王爷曾经去过的,那些王都的销金长街楼坊,这里也不差什么了。王爷,你觉得呢?” 他这句话一出,尚算宽敞的地方一下空气凝滞。 这处车厢贯彻了虞家的软金玉奢靡之风,半丈长方,吊玉穗,熏檀香,座上丝垫,脚下铺毯。 虞兰时垂眸盯着手边的檀烟,烟丝袅袅而上,弥入她束着红缎的发间。 今安看过去:“也就这样。” “这烟波楼的掌柜曾是洛临城舞姬,得了一笑倾国,千金驮台的美名。十五岁登台,后来自己赎身,开了这间酒楼,也算是本地城中的风流人物了。”燕故一敲着案台,“赵戊垣避人耳目来此,能是为了什么?” 今安不以为然:“赵戊垣是什么人,为权弑父弑兄的狠人,哪里能为你嘴上这点肤浅东西冒险。说不定是声东击西,假借美色做暗地里的文章呢?” 说话间,地方到了。 热烘烘的酒香与烟火气从楼里头淌到外头,掺进檐下灯火与刚起的月色。由人引着进去一楼大堂,台上是琵琶折子戏捻腔作调。 到底是怕太打眼,对方没有包了整座楼,但是在今安他们往二楼走时,就被拦了下来。 金阿三老早就看到这几位风姿不凡的客人,挂着汗巾上前赔着笑脸:“几位客人实在不好意思,楼上被贵客全包了,暂时不能接待。要不,小的在楼下给几位拿个屏风隔着,也很幽静。” 今安与燕故一对视了一眼,说不用,随即挑了处靠窗的桌子坐下。 燕故一与今安坐在一侧,虞兰时落后一步,去了对座。 金阿三跟在后头,往桌上搁热茶,“几位要点些什么?可要小的介绍一下?” “不用。”燕故一转头道,“不如让虞贤弟为我们介绍介绍,给你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本地人虞兰时丝毫不慌,转头对今安笑:“兰时自小甚少外出,对于本地的风土或许还比不上外来人,怕要让王爷见笑。” “哪里哪里,虞贤弟过谦。” 他们说的话,今安一向插不进去,只觉得莫名其妙。 炉上温着的酒咕噜咕噜响,燕故一提起给每人杯中倒上。 虞兰时拿着杯子转过几圈,一饮而尽。 今安目光从二楼转回,就看见虞兰时咳得眼尾耳根飞红,眼里蓄了点水光,问燕故一:“你灌他酒了?” 燕故一满脸无辜:“就给他倒了一杯。” 原是虞兰时第一回 饮酒,喝得有些猛,一口辣意从喉咙呛下去,又呛上头脸,正晕乎乎地捂上额际:“我没事。” 连惯有的装腔作势都忘了。 今安只得再点了一壶蜂蜜水,换了他杯里的酒。 等台上琵琶换了三曲,二楼上仍是毫无动静。 “不等了。”今安扔下杯子,径直出门,绕到烟波楼临水的那一面。 燕故一跟在后头,往上看窗后的烛火,“王爷是打算……” 虞兰时酒意散了一些,眺目见清溪上流过星辰灯火,今安的侧影也落在那里,她冲燕故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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