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很久以前捡过一只狼崽。 后腿陷进捕兽夹里,寒冬腊月冻了一头身冰渣子,兽瞳里是拙劣的威吓。胎毛未褪,张着稚嫩爪牙要撕咬她,被刀背敲疼之后佯作乖巧。一月肉汤下来开始翻着肚皮给人挠。 也不知道它羽翼丰后嫌不嫌弃这段献媚于人的时日。 就如此刻的虞兰时。 他已然收起眼里身上那些若有若无的尖刺,重新拾回一位贵家公子的端方:“姑娘怎么称呼?” “今安。”她回道,果然见那位虞公子拧了下眉心,她难得好心地补了句,“今天的今,平安的安。” 第一次听到的人往往以为她姓今,回过味来摆个你在逗我的表情说这姓氏真是少见。 今氏是少见,百家姓翻到最后头都见不着的稀罕,但不是她的姓。 给她取名字的那个人粗布破裤腿沾着泥,草鞋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湿土里,嘴里叨叨念着老天保佑今天又是平平安安的一天,转头便吆喝着对身后哼哧哼哧背三两根柴火的小家伙说,“四崽子,你以后就叫今安。” 那时北境黄沙里的人在夷狄铁骑下苟且讨生,战乱失地之后无父无母的崽子在街上溜成串儿。孩童世事不知天真未泯,尤为显得邪恶,偷鸡摸狗欺弱凌强。今安当时太小太弱,饿得受不了和几个小崽子跟着个老乞丐讨饭过一段时间,实在讨不到饭就上山或者去荒郊,运气好的时候能挖到些别人剩下的野草根。 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的日子,她勉勉强强长到四五岁瘦得命都快没了,饿到发绿光的眼里只能瞧见别人手头一点施舍的吃食,哪里管得了别人是叫她四崽子还是什么今安。 而老乞丐随口胡诌丢过来的这两个字,久了,就也变成她的名姓。幸好,不是叫今又,更不是叫天平。 今安解开束袖的带子,接着是领扣。一身犹带江水潮气的夜行衣紧紧绷裹着窈窕柔韧的身躯。腕间、领口逐渐露出一点蜜色皮肤。 说来也是活该这群狂妄自大开庆功宴的寇贼倒霉。 被扔下船的报信少年一上岸便力竭晕厥,今安匆促中带了卫莽小淮几人,循着少年醒来支吾指出的路径,雇了船翁划船渡江。 他们从残阳欲坠的黄昏搜寻到镰月东斜。船翁从老朽纵横江上三十年怕过谁的一身气势,到连连讨饶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等着团聚,将将无功折返的时候,望见了远江处一星点微弱的光亮。 正是二楼开酒吃肉的那一屋子明火,在长夜漆黑中犹如指路灯一般。 乌篷船划到距离大船十来丈的距离便划不过去了,一是划水声音太响,二是进到了巡逻的灯火范围。今安便遣退几人回去筹兵,只身潜江渡水。 上古天引水而来的逐麓江,承载了山河故国千千世兴亡,坠满了日月星辰万万年流光。 江水太寒太重。她一身衣服折腾到现在都没干。 既然互通了名姓,勉强算作认识。今安看向那位一瞧就是薄脸皮的公子,“虞公子借一套衣袍给我罢。” 不是请求,是陈述。 薄脸皮的公子茫茫然眨了几下眼,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蓦地被这些字眼意味烫红了耳根。 他拒绝的话还没到嘴边,见她反手拔出长靴里的短匕。 短匕通身哑黑,迅疾而无声地,被随手挽了个剑花。刀柄递到虞兰时眼前,“就用这个抵。” 虞兰时的一个不字梗在喉里。 这柄短匕形色轻薄古朴,寒意直面令人为之一怵,最好用来背后割断人的颈脉。锋刃被筋骨极锋利漂亮的手掌随意拿着,刃影晃花人眼,瞬息递近。 虞兰时再一次意识到,眼前人要拿他性命是多么轻而易举。或者他会在意识到痛之前已经咽了气。 真是让人惶恐又胆寒的现实。 是了,对于现在无半分自保能力的他来说,又有什么比这样一柄利器更有用。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帮帮我罢。”短匕横亘在两人之间,她又用那双眼睛望着他。 虞兰时去翻几个已经够乱糟糟的檀木箱。 今安举着烛台跟在后面。 烛烟推开眼前雾一般缥缈的黑暗,缠上前面随走动飘飞的衣袂发尾。摇晃间烧化的烛水掉了几滴,掉到地上,凝结在堆叠的雪青色衣袖旁。 向来执笔伺琴的手,清晰骨节拓成的修长十指,毫无目的穿梭在凌乱的箱中。高庭养大的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事,平日衣裳穿戴都是专人打理熏香捧着过来让挑。 耳根热气没有消下去。 勉强凑齐一套袍衫,他抱在怀里,欲言又止,试图做最后的反抗。 反抗是反抗不了的。一个晃眼,短匕与烛台被推到他手上,那人已经拿着衣裳拐去屏风后。 这扇屏风绣着一株绚丽夺目的红梅,花枝张牙舞爪爬了大半幅白锦,其余留白。 是他去年冬日兴起花了数天画的。 天太寒烈,廊上的红梅兀自开得招摇,他画完却裹着锦裘喝着汤药在火炉不断的暖房里病了半月多。母亲叫了府里最好的绣娘将这幅红梅连日绣成,框上黄花梨木做成屏风。 他难得地喜欢,不然也不会一起带出来。 寂深的夜,门外穿布透进的喧哗称得此间更静,静得听到屏风后衣衫落地。虞兰时退到了最远的窗角,那些似花飘雪落的声响还是簌簌追来耳边。 烛芯烧到了最底下,烛泪堆积、滴到托着的长指上。 烫得他散乱的神思一凝。 正把烛台放下,一个身影从屏风后拐出来,虞兰时下意识抬头。 一片赭红色。暗火灼烧的颜色。 裁成男子身量尺寸的衣裳当然不合女身,她用了长带绑着腰间收了几寸布料皱在那里,又将累赘的广袖在腕臂上缠绕成夜行衣的束袖样式,袍裾却是拖沓到脚跟后一截。 像一坨裹得密不通风的虫茧,寸步难行,更别提要在这艘船上自如来去。 一下裂帛声,藏进门外高扬的酒令喝喊中。 她俯身撕掉了过长的袍裾。 袍裾裂开的短短丝线拂至脚背,下袍缝处隐约露出光滑的小半截小腿并脚踝,裹着远胜缎布滑腻的蜜釉。 这样的穿着莫说登大雅之堂,便是走在路上不小心被人看到,那人都要捂上眼睛说几句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但比之销金长街上的红红绿绿,这一身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分明是凶煞的罗刹,转眼美艳人皮一披,从浓暗夜色行走进烟红烛火下。 望来的眼里一如既往的睥睨之色。“多谢虞公子援手。” 随着她坐下的衣料摩挲声,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下。虞兰时拿着书卷头也不抬。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雪停了,江上夜风却越发猖狂哭嚎,刮得窗扉摇晃吱吱呀呀叫着。 门外看守的那些人发出酒足饭饱的餍足声,窸窸窣窣地小声下去。 “要不要进去瞧瞧?” “瞧个鬼,筋骨软得很的病秧子,难不成还能从窗口跳下去?在外面守着就是了,别给自己找事做。” “是是……” 月过中天,离薄曦亮起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时辰。室内只一架拔步床,床帐轻幔垂下正随着夜风起伏。 今安扫了一眼便挪开,看向桌前抓着书卷看半天不翻页的人。 虞兰时心里情绪如墙上烛影焦灼摇晃。 今安伸手按下他抓皱的书卷,“公子就当今夜无事发生,至于旁的一概别去深究。” 他问道:“可是我父亲请你过来救我?” “就当是罢。”如果忽略燕故一以议事由头在虞家行监管之实时,虞家老爷铁青了脸色的话。请这个字,倒也颇能概括。 一句话就打消了他问下去的念头,问再多都可能只是得到这般模棱两可的回答。她明明有所图,却不肯透露丝毫来历与打算,教人怎敢轻信于她? 虞兰时一张美人面上两道清墨般的长眉拧皱。 她将书卷捋正,放回他手中,“虞公子,你只需知道,我们如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生死祸福,避无可避。” 书卷上横平竖直的墨迹纷乱得一如眼前的境况,随着对方袖摆上的繁复纹路,一同挤入他眼下。 生死福祸,避无可避。就如踏上这艘船,遇见这个人。是福是祸,谁知道呢。 今安撩窗纱往外探了一眼,转头对他道,“天亮再来找你。” 他应好。 风起风落,窗台的人影消失了。强弩之末的烛火熄灭,叹出一缕青烟。 今安在那扇窗下停了一停,看窗口暗下。 若他与贼寇真有勾连,此时便是去找外面人将她拿住的最好时机。 只趁天亮,即可瓮中捉鳖。 今安眺着远处的山影,听着江涛一下一下地拍打上船扳,等待着。 她立于船檐向外探出的三寸来宽的狭地上,如临峭崖,其间风刀推拥,数丈下万钧黑水潮涨吞落。 过于宽大的衣袍被风刮荡得像几欲振落的红蝶翅膀,却又被那副身骨牵扯着,险而又险地悬于一线生机上。 数到第一百八十声。窗内仍是寂静。 她离开狭地纵下一楼,绕进廊道。 路上又避过几趟交接巡逻。 臭名昭著的贼窝在这两年间发展之迅猛令人触目惊心。该知他们明面上做着烧杀劫掠的勾当,暗地里也在不断招兵买马壮大势力。若说没有与其他暗藏的权柄相勾结,今安是半点也不信。 她趁着夜深去了一层囚人的地方探查,见到前后门窗皆从外面被锁住,看守人手换岗有序。 如果当真无辜,这些为数众多被绑的人质,如何能在这场死伤无法避免的劫祸中保全下来,才最是棘手。 拐入二层,这里酒气谈话声已经消弭,廊道狂风掠起她的袍裾发缕。 黑暗围拢孤船,潜藏无数未知杀机,亟待东方破晓。 忽然一声重响在这沉寂深夜炸起,尔后几声怒骂。 今安猛地抬头望去—— 是三层东南房的方向。
第8章 請閻羅 这声重响如水滴油锅。 二层歇人的船舱渐次亮起数间,暴起声,摔桌声,数人拎刀夺门而出,直奔三层舷梯。 二头领刚发话要警惕夜袭,就当真有不长眼的撞上刀口来。怎么上来的,巡逻都是干什么吃的,难道是都死了不成?由着人这么嚣张踩到这里! 磨刀霍霍的一群人喊杀到舷梯口,欲要杀个片甲不留—— 戛然而止。 拦在舷梯上的人,肥头大耳,瞧着有些眼熟,可不就是原本在三楼东南房守门口的那厮。 他正一脸暧昧地赔笑,“弟兄们稍安勿躁。这不,四头领喝多了觉得天冷,就想找间暖和舒适点的房子歇歇而已,应该是那个不长眼的惹急了他。无事无事,安生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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