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掌隔着拓张的血肉按在心口。有一瞬似乎被抓住了胸骨下的心脏。 冲势戛然而止。 那只手只是挡住他,毫不停顿地,将他缓缓推开。随即她向旁一侧,将已歪倒掉到半空中的蜡烛扶起,重新放回他手中。 今安身量在北边女子中已算高,在这南边更是出挑。少年比她高了堪堪小半头,虽说身形比较北边男子的魁梧差得远,但算起横竖面积也要比今安大了两个号开外。 他平举的烛台刚好到她肩侧,烧出白烟的烛火掩映着她比平常人深邃的轮廓。 明明暗暗、深深浅浅的光勾勒眉眼鼻唇,投在舱室灰暗的墙上,艳鬼影子昭昭欲揭。 她眼里清清冷冷,“虞公子小心。” 几乎是她收手转身的下一刻,虞兰时笔直的腰背一下佝偻,抬手捂上胸口。 仿佛是要借着层层叠叠的衣衫和皮肉骨血,挡住胸腔内震如擂鼓的心跳声。 —— 红梅屏风歪倒,数架花几乱七八糟摔在地上,断开的木腿破出狰狞长刺。 约莫是有人且退且慌乱扔出各种东西阻挡,仍被一路从门口逼退到窗边。 今安扫过几眼,从倒地的屏风下捡出一柄漆黑短匕。 正是她以物易物换给虞兰时的那一柄。 出鞘的刀刃上挂着几丝线缕,和尸体身上衣裳颜色如出一辙。 少年不是没有反抗,只是几下就被拿住。来人狂妄至极,甚至不屑于用利刃逼迫他就范,而是像逗弄圈套里的羔羊一样将这里当成捉弄的游戏场。 可始作俑者至死也想不到,会在他自己亲手关上的门内迎来灭亡,变成一具躺在冷地上逐渐僵硬的尸体。 刚才那番情形,杀与不杀都是后患。 今安在瞬间权衡数种后果,而后取其轻。收拾残局罢,是累一点,好过留下个随时炸掉的硫磺弹。 想到这里,今安霍然转身看向跟在后面的那个人。目光堪比挖心掘骨般地将他上上下下全刮了一遍。 天真的羔羊却存活,还很黏人。 着雪青衣衫的少年站在明亮处,双手捧着烛台,眼睫低垂在灯火下映染成金棕色。 一身雪青色不复绮丽,左袖上裂开了长长的破口,露出底下皑雪似的里衣。齐整的长墨发也乱了些,可能在地上滚了几遭。贵公子落难模样。 他从刚刚就一直跟在今安后边,不远不近离着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狼狈又乖巧。 像是怕打扰她,又不肯离远。 整个案发现场走了一圈,把今安心头的火气走消了大半,这人看着又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 “你过来。” 虞兰时依言捧着蜡烛走近,走到两步距离外。 一旦从无法控制行为的险境脱身,他又捡起了冠名堂皇的恪守男女授受的分寸。 她的目光犹如实质般拂过他喉间,问道:“虞公子,这艘船上惊险万分,若是再遇到今晚这种情况,你当如何?” “姑娘觉得兰时应当如何?”这话应得是真乖巧。 今安将捡起的短匕塞回给他,“你拿好这把匕首。” 他总算放下黏在手里的烛台,依言拿住匕首。 浑身破绽。 今安一个手刃劈上他的腕筋,匕首当啷掉下。 “我只用了三分力。”她划过他身上的眼风,比纸薄比刀利。只轻轻勾过来一下,随即又看去那柄匕首上。 仿佛是这死物更有吸引力得多。虞兰时不知这突来的情绪为何,下意识抿紧了唇面。 突然心脏一下躁动。是她蓦地靠近来,轻轻擒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白皙修长,皮肉细致,只在指肚长了常年拿笔练琴磨出的这样金贵的茧子。一点不似她,蜜色皮肤上可见数处厚硬茧和刀剑留下的旧疤。 从这点细微差别就可以知道,平生经历截然不同的两人,若不是这般机缘巧合下,甚至没有擦肩回眸的时候。 碰到他手的瞬间,虞兰时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 明明她力道已这样轻,他还是怕。 怕了,又不敢反抗。无非是看她视人命如草芥,又是真的杀人不眨眼。 被她拿在掌中的手腕,冷白皮肤下血管鼓动的声音湍如激流。 今安睨他一眼,不多做勉强,放下那只手腕,口头点拨了几句,将短匕收进鞘重新递还给他。 窗外镰钩西坠,光芒稀薄。江上满目浓稠滴墨的夜色,来到了黎明前最是黑暗的时分。 虞兰时握紧尚有余温的刀鞘,忽然退后两步振袖,弯腰俯首,向今安行了个极为好看的长揖。 破长口的衣袖漏了怯,显出几分违和于这份庄重的滑稽和不雅,却已是他此时能做到的最周全的礼数。 “虞兰时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有……”后面的话好似被他咽了回去,抑或是说得太小声。 今安从他好看的腰背扫到那藏不住里衣的破袖口,实在不懂他在做什么。 地上的烛台被捧起,那双手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紧握。他的音调轻而慢下来,不想说又不得不说:“今夜是兰时连累了姑娘,这场祸事本就与你无关。姑娘尽早离去,也不必再被明天事发所牵连。” 闻言,今安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两眼,“你在说什么?” “这人死了,天亮后如果被他们发现姑娘你在这里,贼人必定要你去偿命。但姑娘是为救我,这些事情皆是因我而起,姑娘不必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他们因为万两黄金的保票未必会对我下杀手,可对你却不同。你武功高强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我、我断断不能再牵连到姑娘。” 他难得说这么多的话,声音又清又亮,大抵是一弧山涧泉坠崖敲山那样悦耳。如果不是他的声线绷得像快断的琴弦,脸上越发惨白,或许可以让人更为信服一些。 今安从他攥得青白的指节扫到他似被烛烟熏出水红色的眼尾,忽然发现,他是真心实意地在说这番话。 倒是稀奇。明明他自己身在泥潭,尚且自顾不暇,竟也有空闲操心别人。 “行了行了。”今安摆摆手,顺手拉了张凳子坐下,“有时间说这许多废话,还不如省点力气一起收拾收拾地上这些东西。” 他愣了下,看着她坐在那里,那双琥珀瞳眸里一直冷静,未见其它,“姑娘……” 今安随口问:“怎么走?跳船?” 他一下便顿住了,“姑娘是怎么来的?” “划船。” “船呢?” “掉头回去了。”今安应得理所当然,毫无顾忌,“这艘船停在江中,距离岸边大约十里。趁现在夜黑风高凫水过去岸边,不说能不能遇上好心人救命,大约也就落得个撞上暗礁或者卷入急流的下场罢了。” 说到这里,她那双眼睛定定看过来,“求个全尸都难。” 虞兰时想起她来时那一身挂汤似的江水,此时贴着她额际的发缕仍带着点湿润,勾缠在脸侧眼尾。 忽然想起她前言所说,生死祸福,避无可避。 他又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陡然趺坐在地。腰背直着,头颈却低下,那半腰绸缎般的长墨发跟着泼洒了一身,几缕轻拂过今安膝头。 只听他喃喃道:“那么明日事发,我便与姑娘……同生共死。”
第10章 不枉者 同生共死四个字,不知怎的,被他念出了甘之如饴的意味,声儿轻得好似要吞回喉里。 今安听到了,伸出手指轻轻勾挑起他的下巴,“谁要与你同生共死?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烛火烧起的一团模糊彼此面目的白烟,被这只手拂散。 “虞公子你说得对。你身陷囹圄,我却不是,我来去自由。我能自己走,也能带你走。但只带你没什么用。”她眼里灼灼的光芒几乎烧焦了虞兰时的心房,“这艘船上所有人的性命,还有拔除这一窝江寇毒瘤,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再说,谁说明天事发?谁说这人是我杀的?谁看见了,嗯?”仍是烛火下这双琥珀色眼眸,美极艳极。红唇白齿,冷酷心肠,“虞公子,你可是要去告发我?” 虞兰时跪坐于地,广袖袍裾铺开。他以着微微仰首的姿态望她,轻而又轻地,唯恐惊动什么,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今安轻笑了声,“我是来救你的,虞公子。” 这样的不可一世,与方才初见没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不同。即便这黑夜匍匐而来的艳鬼是要诓骗他再杀人噬血肉,虞兰时也生出几分生死由她的决绝了。 遥远天际乍然挑破一丝金边。 他一笑,一对桃花瓣模样的眼睛弯起,溢出光来。 “如此,兰时的性命,便托付于姑娘手上了。” —— 黑夜退幕,月落吐光。 清晨江雾弥漫,将孤船锁在这世外之地,三步外不辨人物。 早起巡逻的人打着哈欠提着灯,不经意低头,瞥见脚边一滩黑红血渍。 “……我看见那里有血,就顺着走近一看,哪想得到是……” 一具尸体脸朝下摔得像坨烂泥瘫死在甲板上,船舱二楼栏杆往下到一层甲板丈来高度的墙面,剐蹭了大片血块碎肉。 “……我勒个亲娘诶,偏偏就从有钩子的地方摔下来,墙上糊了一片的血,脑壳都快砸没了,都看不清是谁……” “二头领已经查出来了,死的是四头领……” “嗐,他不是在三楼?” “说是喝多了,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翻出去……” 满船窸窣声。 “胡扯!”二楼某间,昨夜饮酒的数个男人聚在一起。 “四弟身手在我们几个里也一向不错,怎么可能从二楼这点高度摔下去摔死了!简直是个笑话,肯定有人暗害!” “一定是三楼那个姓虞的羊崽子干的,四头领最后就是去了那里!” “三楼那个崽子病兮兮的,哪来的胆色力气做这事……” “正正好就被钩子钩住流了那么多血,还砸在底下的石柱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数人吵吵嚷嚷纷说不停,为的正是四头领无故枉死一事。 昨儿半夜的动静大,大家都是听到的。不少人被惊扰了美梦,暗里取笑谩骂那四头领半宿,谁知早上就亲见他身死。 诡异的是,从二楼掉下石柱摔成这样面目全非的惨状,问遍全船,竟无一人听到声响。 或者说,昨夜声响实在太多,大大小小动弹个不停,早先还有人挤到船舷问,到后来便没有人有耐心再去探个究竟了。 而就在这个众人被整日奔波折腾得疲劳麻木的夜晚,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离奇且谜团暗藏。仿佛有丝丝暗扣又难以解释的疑点,如同这清晨日光照不进的满江浓雾一样,笼罩在众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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