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窈低下头,望向针线篓里那一方只绣了一半的帕子,眼神一黯,默默地叹了口气。 采薇捧着燕窝粥进门的时候,许知窈已经穿好丝线,神情专注地绣起了喜鹊的一对翅膀。 “夫人,外头下雪了。二爷出门的时候吉祥也没带把伞,一会儿怕是要淋湿了。”采薇将燕窝粥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忧心忡忡地说道。 见许知窈不答话,采薇有些着急地提议道:“夫人,要不然你去给二爷送把伞吧?” 许知窈捏着绣花针的手一顿,眸中闪过一瞬的光彩却很快就黯淡下去。她落寞地摇了摇头,眼底划过一丝无奈。 “刚才素月来过了,说嫣儿明日就要这帕子,我得赶紧绣好才行。” “夫人……”采薇焦急地看着她,眼底满是急切。可许知窈不过愣了片刻,转瞬就继续绣起了帕子。 难得有这样能亲近二爷的机会,夫人却被大姑娘的帕子绊住了脚。采薇心里着急,面上的神色也就有些气恼。 “让厨房备好热水,再去添两个炭盆来,一会儿二爷回来了用得上。”即便手上忙碌着,许知窈的心里也仍是惦记着自家夫君的。 采薇压下眼底的急切,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等屋里只剩下自己时,许知窈才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她不是不想去送伞,只是过去的经历太不愉快,每每想起来,仍觉得卑怯难堪。
第2章 夫君 成亲的第一年,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兵部闹出了冒领军饷的丑闻。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洪裕章带着底下的几个御史一同调查此案。 一连几日沈郗都没有回府。婆婆刘氏心疼儿子,就吩咐她带着衣物吃食前去探望。 当时新婚不久,得到婆婆允许的许知窈在房里精心妆扮了一番,满心欢喜地坐上了马车。 到了都察院的门口,却被守门的小吏无情地拦在了门外。 “我是左佥督御史沈大人的夫人,劳烦小哥替我通传一声,就说母亲让我来给他送些东西。” 许知窈眉眼含笑,一张脸上满是亲和。可那小吏却傲慢无礼地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后冷笑道:“都察院乃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别耽误我做事,赶紧走吧。” 被粗鲁拒绝的许知窈面露尴尬,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一再恳求。 “我不会耽误太久的,只是送些御寒的衣服和吃食,请你为我通传一声吧。”说着就解腰间的荷包要塞给他。 小吏面色一沉,皱着眉头喝斥道:“你竟敢公然行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家的夫人会如此行事?” 说罢,一脸嫌恶地挥了挥手,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发走了。 许知窈一张脸涨得通红,羞恼地转身走下了台阶,站在路边上,尴尬又无措。 她就那么站着,直到一身大红色官袍的左都御史洪大人出现,她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洪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沈郗的夫人。” 洪裕章回过头,疑惑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妇人,许久才想起来,温声说道:“哦,沈夫人有什么事吗?” 头一次和夫君的上峰说话,许知窈又紧张又羞涩。 “是这样的,夫君好些日子没回去了,母亲让我送些衣物和吃食给他。” 听了她的解释,洪裕章面上露出了几分了然的笑意,和蔼地说道:“带着东西跟我一道进去吧。” 闻言许知窈眼神一亮,欢欢喜喜地回到马车上,从采薇手上接过一个厚重的包裹,另一只手还拎了一个样式精美的食盒。 有了洪裕章的带路,这一次守门的小吏没有再阻拦她,而是神色恭敬地躬身退到了一旁。 走进都察院后,一路上都是陌生男子神色各异的打量。 好不容易见到了沈郗,将包裹交给吉祥收好后,她小心翼翼地从食盒里拿出一碟梅花糕,温柔地看向沈郗。 “夫君,这盘梅花糕是我……”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郗冷冷地打断了。 “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说这话时,沈郗正低头专心看着手里的公文。他模样清俊,生得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可那眼里却全是冷漠。 梅花糕是她亲手做的,可直到她离开时,沈郗也不曾抬头看一眼。 满心欢喜而来,却落得心灰意冷而去。走到垂花拱门时,门外传来了沈郗同僚的讥笑。 “沈郗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小家碧玉啊?看他平日那副矜贵自傲的样子,这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哎,娶妻娶贤嘛,这沈夫人想必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 “说起来啊,方才我可看见了,就沈夫人那身段啊,沈郗可是捡到宝喽!” 许知窈一张粉面涨得通红,紧紧地捏着拳,纤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可除了忍气吞声,她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知窈仓惶地转过头,待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泛红的眼里满是失落。 吉祥低声唤了一句“夫人”,恭敬地将食盒转交给了她。 许知窈一愣,喉头泛起阵阵酸涩,她落寞地垂下眼眸,沉默地接过了食盒。 拱门外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她面色苍白地穿门而过,在那群人惊愕尴尬的目光中仓惶离去。 久远的记忆再度涌上脑海,无论过了多久,她都忘不掉那日的沮丧和落魄。 那件事过去后没多久,沈郗就回到了府上。可他面色冷峻,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望着那双淡漠的眼眸,满腹的委屈最后也还是没能说出口。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许知窈心中一颤,忙低头看向冒着血珠的指腹。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被针戳破手指了。 和大多数的闺中女子一样,她很小的时候就学起了刺绣。她的父亲是吏部一个极没有存在感的郎中。 家中本就不富裕,全靠着嫡母陪嫁的铺子贴补家用。因此在许家的那些年里,她这个庶女能得到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 一根绣花针,几摞丝线,一些布块,不值什么钱,却足以让年幼的她觉得欢喜。 再长大一些后,嫡姐有了专门教导她琴棋书画的女夫子,而她们这些庶女却只能躲在房里绣花。 父亲不是没提过想让庶女跟着嫡女一道学习才艺的事,却被嫡母三言两语给驳回了。 可许家好歹是官宦人家,总不至于养出不识字的女儿,平白叫人笑话。在父亲几次三番的游说下,吴氏最后还是给她们单独请了个教书先生。 比起那位才艺双绝的女夫子,那个年老刻板的教书先生实在逊色了太多。 嫡姐学《论语》的时候,她们在背《三字经》;嫡姐背《诗经》的时候,她们在默《女诫》。 差距一点点被拉开,嫡姐在吴氏的精心教养下成了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而她们却是默默无闻的野花野草。 可识了字又如何呢?她们这些庶女的命运从来就不在自己的手上。吴氏养着她们,也不过是为了置换更大的利益。 几人之中相貌最出众的二姐姐被许给了京兆尹做妾,最温顺听话的三姐姐做了工部郎中的续弦,而她原本的命运也是如此。 父亲在吏部经营多年,却始终没能更进一步。官场上到处都要花钱打点,可他的俸禄实在太过微薄,吴氏的嫁妆虽丰厚,却也不能一味填补这个无底的窟窿。 这时,吴氏相中了城中的富商。那富商经营了诸多产业,恰逢原配过世,经人引荐后,年逾四十的他求到了吴氏跟前。 不拘哪一个女儿,富商只求能和官吏结亲,以图助力。吴氏一心求财,自然答应了个痛快。 当时未出嫁的庶女只有她和六妹妹。六妹妹比她小一岁,又有姨娘护着,不像她孤苦无依。 就在她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心灰意冷的时候,沈郗出现了。 彼时他已经入了都察院,正是前程似锦的好时机,却像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闯入了她的生命里。 芝兰玉树、龙章凤姿,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她初见沈郗之时的震撼。 那日他带着信物上门求娶,一向懦弱的父亲却头一次违背了吴氏的反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在嫡姐的嫉妒和六妹的憎恨下,她懵懂且惶惑地嫁进了沈府。 成亲的那一晚,她从沈郗的口中得知了他求娶自己的缘由。 她的亲生母亲苏氏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幼时出门赏花,不幸被拐子掳走,辗转多处,最后卖到了吴家。 吴氏出嫁后,苏氏做了她的陪嫁丫鬟,后来成了许父的妾室。 苏家人苦苦寻找多年,才打听到苏氏的下落。那时苏氏早已去世,苏家也已经败落,只剩下一个刚考中举人的表哥。 表哥秉承父亲遗志,一心要与她相认,却在进京的途中为了保护昔日好友沈郗而死。临死之前,他将遗物交给了沈郗,请求沈郗代替他照顾好自己。 她初闻此事,既感慨又激动。感慨的是素未谋面的表哥一心记挂着自己,连临死前都在为自己筹谋。 激动的是如此风华的沈郗信守承诺,竟真的娶了自己。 从前她觉得孤苦伶仃,可嫁给沈郗后她只觉得无比幸运。 虽然成婚的第二日,她就从小姑子沈嫣口里得知了令她黯然的隐情。 “要不是二哥被莹姐姐伤了心,他才不会娶你。” 这个沈嫣口里的莹姐姐,便是沈郗青梅竹马的恋人,前詹事府詹事谢鼎的嫡女谢梦莹。 谢梦莹的名字如雷贯耳,便是蛰居内宅多年的她也是听过的。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才女,无数男儿倾心爱慕的大家闺秀。 永宁九年,也就是她与沈郗成亲的前一年,谢梦莹出人意料地嫁给了教她琴艺的陈叙白。 陈叙白出身于钱塘陈氏,家中资财丰厚,是当地有名的望族。陈家世代制琴抚琴,技艺高超出神入化,纵是千金也难求一曲。 陈叙白是家中幼子,从小就痴迷于操琴弹曲,成年后孤身北上,一路探访曲艺高人,成名后就进了京城,在一次宴席上艳惊四座,博得满堂喝彩。 孤傲的他不知怎么就去了谢府,还亲自指点谢梦莹弹琴。后来更是不知如何就互生了情意,谢梦莹背弃了自己的竹马,投入了陈叙白的怀里。 成亲之后,谢梦莹就跟着陈叙白回了钱塘老家,一别数年,再也没回过京城。 相比于谢梦莹的才名,身居内宅的许知窈的确卑微得不值一提。不怪沈嫣不喜欢她,若她是沈郗的家人,有谢梦莹那样才貌双全的珠玉在前,大概也不会喜欢平凡怯懦的自己。 可自卑之余,她其实也曾暗暗庆幸。谢梦莹再优秀又如何?终究是她嫁给了沈郗啊! 许知窈的心思飘了很远,直到房门再次被人推开,她才恍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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