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朝华先动,她怕沈聿再晚些下山,回不去书院。 走到寺前,转身进小门内,回头望去,沈聿还站在原地。 甘棠已经备下了一盆热水,寺中人多,如今药师殿还辟出半间住着重病患,吃晚饭前要热水洗澡实在太难为寺中女尼。 但天这么热,出了一身汗,总得先擦洗。 甘棠等了许久才等来热水,对朝华道:“要沐浴还等再等等,我让咱们的人在灶下等着,等到大家吃了饭煎了药再给姑娘烧热水,先擦一擦罢。” 不费寺里的人力,也不费寺中的柴火。 朝华取下指间的绿玉环,对甘棠道:“我记得我那个金打的香丸荷包上有根金链子。” 甘棠看了眼绿玉环,一瞧尺寸就知不是姑娘那一枚,这是……沈公子送的? “是有,怎么了?”荷包是纯金打造的,镶嵌着露珠大小的各色碧玺石,专搁香丸用,夏日里生津生香,因为贵重有一截金链能缠在腰带上。 “把那截链子取下来。” 朝华擦洗过颈项手臂,甘棠取下金链交到她手上:“姑娘要这个干什么用?” 朝华并不答话,拿着金链坐到禅房窗口,将那枚玉环套在链上,又将链子两头的金扣牢牢扣上。 甘棠转出门去找沉璧,找了一圈才找到沉璧的人。 沉璧在外面溜达了一圈,也托了个苇叶叠的小碗回来,看见甘棠把碗托到她面前。 “你去讨结缘豆了?”甘棠看了眼碗,拿一颗嚼吃了,“你不是不爱吃这些么?” 这东西淡津津的,不过有一点咸味而已,几乎就是白水煮豆子。沉璧爱吃肉爱吃甜,从来也不爱吃这没味的。 沉璧讷讷:“我还以为今年的豆子煮得好吃。” 每家寺院门前都搭起草棚,个个都打黄幡,每张黄幡上都写着“普结良缘”。她吃了第一家不好吃,又去了第二家,还是不好吃。 被姑娘和沈公子给骗了。 沈聿从三天竺回到万松书院时,天已全黑,今日放假,书院中的学生们都去凑城中浴佛节的热闹。 楚六也随同窗们出去散玩,回来时看见沈聿又坐在书桌前,以为他还在抄经:“沈兄,这种日子也在……” 话还未完,就见沈聿面前不是经卷,而是在看《大业律》中的《名例律》。 楚六微抽口气:“沈兄,你已经在预备京闱了?” 大业科举选士,省闱取中之后,京闱除了基础要考的文章外另有三科可选,每位举子可以选考两科。 大多数人会主攻一科,再将另一科作为备选。 沈聿在看的是三科之中最难考的明法科。 “今日放假,看看这些散散神。” …… 楚六无话可说,谁看《名例律》散神? “你就没往外头走走?”刚说就瞧见沈聿的书桌上搁着个苇叶做的小碗,一看就是佛寺里舍的结缘豆。 “这是沈兄从圣果寺求来的罢?没想到沈兄你还相信这些。” 圣果寺因有取胜果之意,离万松书院又近,今日有很多书生学子上山讨一点豆子,把这看作胜果,讨个好彩头。 沈聿不好解释,只得默认了。 楚六又看了看那已经吃空的苇叶碗,奇道:“沈兄,这淡津津的盐水豆子,你全都吃完了?” 楚六知道沈聿是衢州人,那边的饮食与蜀地颇有些相似,衢州菜辣中有鲜,鲜中有辣。 沈聿就更爱食辣,食堂菜色寡淡,他就自备着辣椒酱,偶尔还能看见早上他用辣酱沾馒头配粥吃。 楚六碰不了一点辣,闻见了都要打喷嚏,见沈聿一个爱吃辣的人,竟然把从胜果寺讨来的盐花白水豆全吃完了。 心中不禁感慨,沈兄欲得胜果,心志实坚。 “早知你去圣果寺,就该央你替我也讨一份结缘豆来,或是留一半给我也行。” 楚六说完,就见沈聿脸上神色微妙,然后他听沈聿说到:“楚兄若是想要,我此时上山来回也就大半时辰,这一份……纵没吃完也不能给你。” 一颗都不给。 楚六赶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就是讨个彩头的东西,哪能再让沈兄爬到山顶呢。 但他看见沈聿对考举如此虔诚,也觉得自己还能再少点娱乐。自今日起,他便要跟沈兄一起悬梁刺股,发奋图强! 楚六刚发下宏愿,沈聿就放下了《名例律》,走到屋外松下望月。 隔着窗户,他听见沈聿喃喃自语:“犹如满月,光遍虚空。” 今天初八,月亮还没到圆的时候呢! 天边月色湛然莹洁,夜还未深,朝华散了头发,穿着单衫罗衣在禅房廊庑下乘凉。 春夜的风拂在脸上身上都带着一股温润湿意,几个丫头都累了一天,连家里跟来的健妇仆从们也都没歇着。 芸苓青檀几个也都四散而坐,忙了一天,连寺中女尼们拿的粗茶水都觉得好喝生津。 沙门尼道:“这茶叶也是施主布施的,请女檀越们尝尝。” 青檀紫芝一人喝了一大杯。 沙门尼又拿出红鸡蛋来。 芸苓问:“这是今儿净尘师太收的那篮子红蛋罢?” 是上回赠出去的安产保命丸保下产妇一命,产妇的母亲染了一篮红蛋,特意送来寺中致谢的。 “也不知道师父们吃不吃。”那妇人拢着头巾,笑得满面生春。 净尘师太笑眯眯收下来那篮子红蛋:“我们不吃,正可分给药师殿中的病患,施主好大功德。” 青檀好奇问说:“药师殿里能食荤腥?” “我也觉着会不会冒犯了菩萨,明镜小师父说只有药师殿里的病人可以吃鸡蛋。”她们不碰,让能行动的病人们自己分锅单做。 “这些不是给病人们吃的,我们也有吗?”圆溜溜的红蛋摆在盘上,看着就喜庆。 沙门尼双手合什:“药丸是容檀越所赠,这红蛋自然该请容檀越尝尝。” 朝华也回了个佛礼:“多谢小师父。” 沙门尼又道:“师父正在药师殿中看诊,等看完了诊说要过来。” 来指点朝华的针法,朝华再次起身回礼,送走沙门尼。 沙门尼一走,几个丫头看了眼姑娘,高高兴兴分吃起红蛋来,指尖被蛋壳染成胭脂色。 她们口中说的也不再是府里那些琐碎事,而是在说明日要舍多少药丸,上回见到的那个病人,今日也来还神了。 夜风越来越凉,甘棠起身进屋拿了件薄披风来给朝华披上。 低头时见姑娘雪白颈项间一截细金链子,链上坠了只绿玉环。 她抿唇忍笑,以为姑娘在思念沈公子,刚要替姑娘将披风散系上,就听姑娘问她:“甘棠,我想把娘也带过来。” “姑娘想带夫人来这儿?”甘棠有些犹豫。 夫人虽说病了多年,但一向是养尊处优的,荐福寺的禅房只呆几天还好,若要常住连芸苓都叫苦,夫人怎么能住得惯。 “是,带娘来住上两天,就在寺中,也不会碰见别人。” 别人指的是需要应酬的官宦亲旧,就算碰见了,反正爹又不是官身,也不必非得去应酬那些官夫人们。 十多年了,娘都在东院中活着,连去湖上放舟吹风都是难得。 娘说过许多次,说她小时时常坐大船在太湖中游玩,像现在这样,每日只在东院,做些琐碎事,总不能真的开怀。 “我想娘也能见得多些,见得广些……” 以前不行是真娘以为自己客居在容家,是将要过门的媳妇,不敢擅说擅动,怕有不规矩的地方被未来婆母知道了不好。 如今她是当家主母,婆婆妯娌都在“京城”,很可以出来走走看看。 朝华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她不求娘的病能全好,太医们道医们和净尘师太都说过,这病初发作时还有可能痊愈,时间越久,就越是难治。 有些人一疯就是一辈,真娘能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但她忍不住为母亲感到可惜。 就在朝华思虑如今带真娘出门时,山顶密林中亮起一圈灯火,芸苓口里嚼着红蛋问道:“那是什么地方?这山上还有个寺院?” 她们年年来此舍药,从不知道山顶还有间庙宇。 朝华也抬头向山顶望去,就在此时净尘师太提着针箱过来,她也看见山顶亮起了灯火。 “师太,那是何处?” “是紫宸观。”净尘师太只是仰头看了一眼那乍然亮起的灯火。 即刻转身将朝华带进禅房内室,她搁下医箱,轻声道:“明日起,容檀越不必再到前面舍药。” “最后三针,我来教你。”
第47章 保命丸 华枝春/怀愫 净尘师太很愿意教人医理。 荐福寺每五日开寺门讲一次经, 每回讲经后,净尘师太都会教来听经的妇人们一些粗浅的药理和常见治病的药方。 譬如村中妇人最难启齿却又常见的带下症, 若是怕羞忌医或是无钱看诊,那用田间随处可见的蛇床子煮水擦洗,也可暂时防病。 寺门一关,黄墙殿内,菩萨座前,都是女子,彼此的苦痛皆能谅解。 虽也有听过一次就啐唾掩面不肯再来的, 但也有因此缓解病情的。口口相传, 越传越广也件大功德。 荐福寺的女尼们更是自入寺起, 就要跟着年长的女尼学习辩认、种植草药。 寺后田地种的一半是平日吃的菜蔬, 一大半是常见的药草, 供给来求医的病人们使用。 但净尘师太那一手针法并不轻传, 不是藏着绝学不愿教人, 是下针者一要能认穴,二要有指力,三要下针得法。 要是学艺不精认错穴位, 病者有性命之虞。 朝华学针的第一天, 净尘师太就明说过:“你我不可有师徒名分, 你在内在外都不能称我为师。” 朝华郑重答应了。 她先学认穴, 等闭着眼睛也能摸出穴位时, 净尘师太才取出寺中女尼中念经时存下的黄豆。 这些黄豆本该在浴佛节煮了当结缘豆的, 拿出来让朝华扎针练指法。 先单扎黄豆, 练熟之后再把黄豆铺在几层软布下, 针尖要透过软布扎在豆上,不能移位, 不能一针扎不中再扎第二针。 如此严苛,日日不缀。 净尘师太本以为像朝华这样出身富贵的女孩儿坚持不下来,没想到她真能定心苦练。 容家别苑梅阁的墙上悬着一正一反两张等人高的人体筋脉穴位图,朝华还托纪管事做了个人形木偶。 制木偶的匠人还以为是哪家武馆里要用,做了个比普通人更高大的木偶,但木头的手感与人肌肤的手感大不相同,只能标点穴位。 于是朝华又让甘棠做个布偶人出来。 那会儿的甘棠也不过十三四岁,虽侍候了姑娘多年,知道姑娘胆大,但她听完还是吓得脸都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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