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娘子一家正要出门,黄娘子提着盏花灯,她丈夫抱着女儿,瞧见沈聿站在门口,她“哎哟”了一声:“沈秀才怎么回来了?” “今儿家家都要到坊前拜月乞巧去,你家那两个小哥儿天刚晚就出门了。” 沈聿看了眼门上挂的锁,虽无奈也只得回山上去,他……本想回来看看朝朝给他什么回礼的。 黄娘子笑盈盈的摸出钥匙来:“给,你家里的钥匙,得亏在我这儿放了一把。” 沈聿一揖道谢:“多谢黄娘子。” 黄娘子乐着摆手:“邻里邻居的,帮帮手而已。” 说完与相公女儿往巷口走去,远远还传来小女孩撒娇的声音:“爹!我要牛郎织女的小泥娃娃!” 跟着是黄娘子的声音:“不许!年年买年年习!都搁不下了!” 小女娃娇泣两声,女孩的爹不知说了什么,黄娘子无奈:“你啊,你就惯她罢。” 沈聿手中握着钥匙,耳听得黄娘子越走越远,眼中笑意更深。 也不知朝朝将来是个怎么样的娘亲,严厉还是慈和? 沈聿推门进院,院中小桌上列着瓜果点心,屋中灯火全暗,他先去堂屋给父母画像点一根香。 跟着回到自己屋中,刚点起火折,就见书桌上正摆着一只文星塔灯。 样式要比街市上卖的更精细,画也更细致,点燃塔灯,纤毫毕现。 这只灯就是朝朝的回礼。 沈聿悬灯念人,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 …… 朝华正在灯会上套圈。 她与真娘把臂同游七夕灯会,二人换了寻常装束,身边七八个仆从紧紧跟随,从灯集头一路慢慢逛到了灯集尾。 真娘走在灯中人中,挽着朝华的胳膊恍惚道:“阿容,我怎么觉着我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没出门了。” 这样的热闹她也记得几回,但那些彩灯好像都已经脱色了。 真娘作年轻妇人装扮也并不违和,二人走在人群中,不住有人为之恻目。 听她这么说着,朝华接口:“你先是待嫁,而后又是新妇,确实很久没来逛过集会了。” 真娘恍然一想,还真是如此,算一算总有三四年的光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怪道她觉得自己好久都没出过门了。 阿容说要带她出门时,她还吓了一跳,第一个想的就是“那怎么成!” 偏偏阿容说:“这有什么不成?家里只有你和我,我们俩作了主,谁敢说不?” 真娘又雀跃又忐忑,到底还是想出门胜过了别的,她恨恨道:“正是的,咱们就该出门去!凭什么男人就能天南海北的跑!” 朝华挽住真娘,哪是三四年,已经十六年了。要不是针刺之术日益成熟,哪敢带她出门? 真娘好久都没这么高兴过,出门前还不敢打扮得惹人眼,谁知到集市上一瞧,姑娘媳妇们一个个都穿得很是光鲜。 “早知道咱们也不用穿这样素了。”真娘懊恼片刻又好奇起来,“怎么她们衣饰这样华贵,身边还没人跟着?” 朝华说给她听:“好些人的衣裳是租的,专为着出游租一夜,那些首饰也不是真金。”月下灯下华丽灿烂一片,哪能瞧出真假。 真娘哪知道这些,听了只觉新奇:“你怎么知道这个?” 朝华面上微红:“沈公子信上告诉我的。”他去赴知府雅会时,同窗们就想过租衣,最后还是穿院服去了。 真娘望望朝华,又远望一眼彩灯扎的鹊桥。 鹊桥高高悬在两栋酒楼之间,中间是一只牛郎灯一只织女灯,二人双手交握,似诉衷肠。 年轻男女们纷纷相约在这彩坊彩桥下相会。 真娘腮边依旧凝着笑意,指一指不远处一片穿着万松书院院服的书生们:“连书院的学生们都出来了。” 朝华闻言抬头,一张张脸庞扫视过去。 那边学子们也察觉有姑娘在瞧他们,今天夜里那可是年轻男女光明正大互相对望的日子,个个挺起胸膛直起脊背。 朝华扫过一眼,收回目光,没有沈聿。 心中颇有些遗憾,早知道学生们会偷跑出来,她该邀他同来的。 不知那只文星塔的灯笼,他收着了没有。 …… 沈聿点灯看了许久,怕纸灯被蜡烛熏黄,觉得墨色被热烛苗烫得有些氤氲,赶忙一口将灯吹灭。 正在此时,听见门被轻轻推开,是范伯回来了,他刚一回来就先咳嗽了两声,又喊“白菘”“芦菔”。 以为院中无人,他重重叹息了一声,说了句“冤孽”。 沈聿眉头微皱,范伯已经走进了正堂,抬步跟上,隔窗只见他那点支香也已经燃尽了,范伯又续点起一支。 跟着重重跪下,边拜边哭,拜完对着画像开口泣道:“老爷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实在没了法子,老爷夫人托梦给我,告诉我怎么办。” 范老管事去容家别苑给容三姑娘送巧盒,出来时在门房看见往马车上装米面,白菘问了一句:“这是要布施去?” 门房上的人早就跟白菘芦服熟得不能再熟了,一个道:“是布施。” 另一个年轻的脱口而出:“给姨娘去。” 白菘再问时,门上都不再搭话,范老管事心里“咯噔”一下,他早就问过了,容家三房只有一位姨娘。 他既起了疑心,自然想查个清楚。 知道马车大概往哪里走,便对白菘芦菔道:“我要替公子烧香去,你们俩也别跟着了,自个儿玩去罢。” 雇了个驴车,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城外。 看见马车时,范老管事问:“这山上是什么地方?” 赶大车的道:“山上只有清净庵。” 范老管事知道了地方,可他连庵门都没能进,尼姑们把得牢牢的。 破费几钱银子和一根糖葫芦,有个出来挑水的小尼姑告诉他,新来了个大户人家的姨娘,身边还带着个丫头,明明是被赶出来的,排场却大得很。 像这样送进来的人,师父们都要给下马威,先给几口馊菜饭,先杀一杀威风。 谁知那个姨娘撸起袖子就开骂,把她的丫头都吓呆在原地,馊饭菜往师父们身上砸,说家里给的米面油折成银子也有百来两,要敢给她吃馊的,她就敢半夜烧房子! 庵里的师父们可不吃她这一套,把她捆了起来扔在床上,给她灌了两大碗的香灰水。 小尼姑吃着糖葫芦学给范老管事听,又把女人的长相说给他听。 范老管事觉得这个女人的行事极像,不亲眼看见又不能认,他一路回城,一路苦思,不知如何是好。 沈聿看他只跪着哭,却不说为了何事。 越听越是眉头紧锁,干脆出声:“范伯,出了什么事?” 范老管事还以为是画像显灵,抬头看去才见公子站在院中。 他赶紧收了泪,连连摆手道:“无事无事……” 沈聿已经进屋,一把扶起了范老管事:“范伯,究竟是何事,你说给我听,不用父亲托梦,我来办。” 范老管事望着这个打小就老成持重的公子,又望一眼死去老爷的画影,抖着唇问:“公子,要是……要是你……你亲娘还在,你待如何?” 沈聿乍然听闻,有片刻凝滞,跟着道:“偷盗一罪视钱银多寡定案,她在榆林偷的钱财不足够追责二十年。” “但她若是还在作奸犯科,那便,送官究办。” 沈聿说完,对上范老管事的泪眼:“她人在何处?” 范老管事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没有没有,是我见着个人,远远的看着像,靠近了一瞧年纪对不上。” 沈聿并未觉得失望,他根本没想过要找那个女人,但他也知道范伯正在说谎。 要是年纪对不上,他为什么要求父亲托梦?求父亲告诉他该怎么办? 沈聿轻轻一笑:“庆余堂有明目的药膏,我好些同窗都买来贴在眼角,明儿让白菘也给您买两帖去,贴上就好了。” 明日起,就让白菘跟着范伯。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在什么地方,会让范伯这么害怕。
第81章 干烙饼 华枝春/怀愫 白菘接连跟了范老管事七八日, 把余杭城香火最旺的庙跑了一大半。 每到科举下场之前,城中有考生的人家都会去庙中拜香。所谓山上三个半, 山下三个半,都拜完了才算安心。 白菘算着日子上万松书院,先把上山时买的冰甜浆饮子分给徐公子楚公子,而后才在无人处禀报:“范爷爷这些天尽为着公子烧香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给公子听:“城隍庙,三官庙,太岁庙,还有温元帅庙……和眼光娘娘庙。 范老管事就拜过眼光娘娘, 公子考试的时候就能眼明心亮, 不错题不错字漏字。 沈聿手中握了杯竹浆甜水, 他一口未饮, 问白菘:“就只有他一人?” “有时候叫我陪着, 有时候是跟隔壁黄娘子一道。”还跟黄娘一起去了疹痘神庙, 隔壁的女娃出疹子, 黄娘子要去拜庙求平安,范老管事也跟着一道去。 白菘不知公子到底让他留意什么,为何要偷偷跟着范爷爷, 但他听命行事, 嘟囔着说:“这城里也就只有送子娘娘庙还没去过了。” “不必再跟了。”沈聿饮一口竹浆, 吩咐白菘。 白菘“诶”一声应下, 这才又说:“今儿中元祭祖, 范爷爷请公子散了学就回去。”虽是租的屋子, 但公子在哪里, 就在哪里拜祖宗, 范爷爷说了,公子供的饭, 祖宗吃得才高兴呢。 “我知道。”沈聿面色和煦,挥退了白菘。 白菘扭头下山去,沈聿目光微沉。 是范伯有所察觉才会带白菘四处做些无关的事?沈聿只一瞬便摇头,以他对范伯的了解,不会。 那就是范伯已然打定主意,在他科举之前都不轻举妄动。 正因如此,更说明那个女人如今身份棘手。 万松岭上有座地藏殿,自七月初香客便络绎不绝,今日十五中元,天色将暮松顶香烟如云似雾。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身在松下,竟望不清天色。 徐年捧着竹筒冰浆出来,看沈聿望着烟云出神,拍了他一下:“你看什么呢?你也想去地藏殿烧香?今天这日子只怕挤不进去。” 沈聿父母双亡,将要科举是该给地藏王菩萨烧烧香,也求一求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保佑他。 徐年父母双全,连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双全,本想挤去地藏殿给老祖宗烧把香的。但一来人来,二来他祖宗务农,读书一道也保佑不了什么。 干脆就不挤人头去了。 徐年一扭头见沈聿还望着烟云出神,拍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沈聿回神:“一时出神而已。”只有得取功名,万事才有以后。 徐年微哂,沈聿还会出神?一定是想容姑娘了。他喝掉杯中最后一口冰浆,又看看沈聿手里的那杯:“你还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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