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摇头,将手中竹筒冰浆往徐年手中一塞,返身进讲堂收拾笔墨书册,下山回双茶巷的小院拜祭父母。 各家门口画圈点香烛荷灯供地藏照冥夜。 沈聿租赁的小院门口也用黄粉画圈,从着香烛灯火,院中范老管事正在叠锡箔元宝,叠一只说一句:“老爷夫人保佑公子高中。” 满满两篓,也不知他说了多少句。 沈聿撩起袍角,坐到范伯身边,也拿起两张黄纸,手势熟练交叠起来,很快叠成个胖胖的纸元宝,抛进竹篓中。 “范伯歇歇罢,剩下的我来叠。” 范老管事刚要推辞,沈聿又道:“我叠的元宝,爹娘收得更高兴。” “是!是!”范老管事连连点头,脸上有片刻欢欣,但很快又皱起眉来。 沈聿指了指搁在桌上的两个纸包:“回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卖烧白果和黄松洗沙糕的,我记得范伯爱吃,给您买了些。” 范伯叠了半日元宝,手指掌心全染着黄粉,他一面搓手一面笑:“我先去供给老爷夫人。”洗净了手,把糕饼摆在干净的瓷碟子上,摆到画像前。 在心里殷殷祷告:纵使天塌,也求老爷夫人保佑公子考完之后天再塌。 接下来十数日,果然就像范老管事祈愿的那样顺当。 出了伏,接连落了几场雨,西湖上荷叶琼珠碎了又圆,把余杭暑气浇灭大半。 范老管事也不出门去了,每日除了替老爷夫人上香,就是为沈聿预备进考场要用的东西。 白菘告诉他:“这只考篮可是容三爷用过的,容三爷那是正经两榜。” 岳父将考篮给未来女婿,那是十分看重之意,女婿如半子,用这个考篮去考试也算是“弓冶箕裘”,子承父业。 范老管事望着那只打造得十分精致的苏工考篮子,心中万般滋味,除了念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考前三日,一辆青布油车驶到双茶巷外。 车上下来个葱绿衫白绫裙的丫环,司书在前引路,两个穿老绿衣裳的仆妇跟在后头。 司书将甘棠领到挂有刻着“沈”字门牌的院墙前,站定了叩开门。 这几日沈聿预备下场要用的东西,学中讲书山长传授经验,贡院前还有一条科举街,专卖院中用得上的东西。 连号围号帘都是按号房的尺寸做的,带进去只要铺开挂上就能用。 白菘开门一看,他认得司书,其实也认得甘棠,只是从来没跟甘棠说过话。 司书指指甘棠:“这是三姑娘身边的甘棠姐姐,三姑娘有东西送来。” 沈聿从屋中出来,他与朝朝已经有整整七十三日未曾相见了,越到考前,越是连信都少。他知道朝朝的意思,让他一心放在科举上。 甘棠微微一笑:“我们姑娘差我来给沈公子送些用得上的小东西。” 两个仆妇放下竹篮,甘棠正待要走,沈聿问:“容姑娘可有话带给我?” 甘棠忍着笑意:“公子看了东西便知道了。” 说完领着人出了双茶巷,巷中街坊见这架势都四下探问是不是容家派人来。 分喜饼的时候大家都得着了,人人皆知沈公子是与容家姑娘定亲,还有人感叹:“这积年富贵的人家,气派就是不同。” 甘棠踩着脚踏,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对端坐在车中的朝华道:“东西送去了。” 姑娘不是派她来,是一并跟着来了,只是……没下车。 朝华一身淡雪青色掐银边素裙,胳膊搁在医箱上,轻问:“他瞧着精神怎样?” “精神极好,厨房里正预备烙饼子……” 朝华仔细听着。 甘棠见姑娘这样关切:“要不然,让司书请沈公子到车前,姑娘与他隔着帘子说句话?” 朝华摇头:“不可。”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见更好。 连那一篮子东西都反反复复的改主意,她一时觉得该送,一时又觉得不该送。 最后是甘棠劝说:“外头买的到底不如咱们自己家里准备的精心,别的不说,香药一类总是咱们的好。” “那就送些香药。”朝华这么说。 可等预备了香药,又觉得茶叶和蜡烛也是自己家的更好,家里茶叶更提神,蜡烛芯也更粗些,能照得更亮。 最后又怕外头买的米面干粮不好,万一吃了闹肚子。 沈家只有一个老仆两个书僮,那两个书僮看着也不甚机灵模样。 贡院屋舍那么密,考生那么多,若不把东西细备下,等到用时不凑手怎么办? 芸苓附和:“最好在里头能煮点面片,干嚼饼子那不噎死人了?也不知道沈公子的肠胃好不好,万一不克化?要是喝了冷茶闹肚子呢?” 朝华摇头:“这倒不会,五弟六弟说书院已经给他们喝了两个月的冷茶了……”她一边说一边就见芸苓扭过脸笑。 这才恍然,芸苓这是故意引她呢。 微红着脸定了主意,既然事事都怕有错漏处,倒不如全替他预备着。 那边院中沈聿把篮子提进屋去。 掀开盖布,里面一件件东西都分装得极好,卷袋笔盒,饭碗茶盅,铺盖铜锅,蜡签蜡剪,风炉和一只能折叠的小凳子。 最底下还搁着糖盒,打开一看全是桂花糖。 沈聿眉目一松,九月放榜又称“桂榜”,全放桂花糖是讨个好意头。 虽无只言片字,却实实在在知道了她的心意。 沈聿一件一件将东西收进考篮中,细细摩挲着包香药的纸包,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香名和药名。 薄荷香用来提神醒脑,安神香用来助眠安睡,还有一包蚊香和袪虫粉,写明了让他把药粉撒在号房角落,夜间不受蚊虫侵扰。 范老管事在窗外头瞧着,扭头到灶下,沉沉叹息一声。 白菘刚要进来和面,听见范爷爷叹息:“范爷爷,您别忧心,公子身子壮,号房里呆几天不会有事的。” 范老管事只管低头做饼,怕肉菜放久了酸坏,全是无馅的干饼子,一种略软些一种略硬些。 烙好了用油纸包一份份包起来,放进干净的干粮袋中,到时吃一包开一包。 沈聿收拾完东西,闻见厨房飘来的面饼香味,一时出神。 像这样的饼,范伯曾经烙过一次,从榆林千里迢迢回衢州时烙了一袋子,冷水配饼,走了三千多里地。 考篮中放的最后一样东西,正该是这些干烙饼。 …… 八月初一那日,沈聿提着考篮坐车到贡院门前。 贡院门口挤挤挨挨全是考生,年轻的考生还有家人相送,须发皆白的考生孤身提着篮子排号进场。 沈聿排在人群中,前面的人动一步,他便动一步,目光直直望向贡院明远楼。 明远楼上挂着一块牌匾,“慎终追远”。 前排入场的考生正在被搜检干粮:“这饼得撕开,铺盖全抖开。” 沈聿正欲交考篮,倏地心中一动,回身望去。 就见人潮后有辆青布小油车,车中一双眼睛正凝望他。
第82章 桂花糖 华枝春/怀愫 沈聿冲车中人微微一笑, 转身迈入贡院。 先过龙门,再迈上两侧刻着“一路连科”“青云直上”字样的飞虹桥, 站在桥顶下望,眼前便是考生们的号舍。 这些号舍皆是今岁新建,原来的考棚号房用木材修建,每回开考难免有灯烛火事。 今岁拆去重建,全用砖瓦,不仅防风防火,也不似原来那样逼仄, 只是三千多间号舍, 望出去依旧密密麻麻。 沈聿寻到号房位置, 将被检查过数次的考篮搁在桌上, 放下铺盖, 挂起号帘号围。 又将朝朝细心备下的那些祛虫药粉散在墙粉四周, 摆上笔墨, 预备拆糖纸吃上一颗桂花糖。 眼下时辰还尚早,有早来的考生,站在号巷通道内轻声交谈。 沈聿刚坐定, 就听见徐年的声音:“就是这一排, 沈兄就在这儿。” 跟着号帘就被一把掀起, 徐年的大头一探, 咧嘴笑道:“沈兄!” 楚六跟在徐年身后, 他一身锦袍玉带, 笑得温文尔雅:“沈兄, 离开考尚早, 我与徐兄的号房在同一排,就想来看看你。” 楚家接连几代, 家中男子几乎人人都参加过科举,楚六回家几天,在家的长辈和考过的兄长们个个向他传授考经。 楚四还把他带出门去烧了香,对他道:“小六,临时抱一抱佛脚,总比不抱要强些。” 楚六知道这个哥哥虽隔着房头,但是个耿直之人,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玩闹话,于是问他:“四哥,你说我能考上么?” 楚四思虑许久,觉得不该在此时打击弟弟,但读书人岂可欺心?最后他只得说:“也许,祖宗有灵也说不定。” 楚六怔怔望着他四哥,四哥这意思是,只有祖坟冒青烟,他才有可能考的中? 四哥虽这么说,但还是带他拜完三庙,最后还给他买了个状元小糖人。 楚六握着那只状元小糖人,看糖人又看看四哥,以往他觉得容家四妹妹偷偷叫四哥楚四呆是件怪事。 明明四哥极会读书,规矩礼仪也半丝不错,怎么能是呆子呢? 如今一看,觉得容四妹妹说的半点不错,四哥还真是个呆子。 徐年也是第一次参加省闱,看什么都新鲜。 徐年道:“沈兄,你是没瞧见楚兄那只考篮,那简直就是传了三代的好东西,他提着那么个篮子,连搜身都轻些……” 话才说了一半,徐年就看见了沈聿的考篮。 精工细造,四角包银,提梁嵌花,玲珑透光。 沈聿这才想起方才搜篮搜身的时候确实没被为难,他手抚在提梁上,桂花糖还没吃,便觉舌尖心间都有甜意。 楚六的目光在那只考篮上扫过一眼,又看见搁在桌上装药粉的纸包和纸包上写的字,纸包上面的字迹一瞧就是三妹妹的。 楚六垂下目光,今日开考,无论如何,也是对自己有了交待。 “咣咣”几声响,衙役在号巷间来回穿梭着打锣,提醒考生们回自己的号房内,要进行最后的搜检验名,跟着便是知府大人在明经楼上击鼓。 鼓声一响,便要发卷开考了。 徐年匆匆道别,楚六转身要走之际,突然回头看向了沈聿:“沈兄,我祝你金榜得名,蟾宫折桂。” 沈聿微顿,他知道这句“蟾宫折桂”从楚六口中说出来实属意义非凡。伸手自糖盒中抓了把桂花糖,塞到楚六的手中。 楚六一看这糖就知道是容家的糖,沈兄考篮中的,说不定是三妹妹亲手做的。 他低头看了片刻,弯眉浅笑,将那糖紧紧攥在手中,回到自己的号房内。 明经楼上的鼓声,传至学街牌坊前。 青布油车在贡院外停留许久,鼓声一响,一只素手掀起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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