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自车中往外望,明经楼上飘扬下来的各色旗帜,离得这样远,也能隐隐看见旗上绣着的“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几个大字。 芸苓到这会儿才敢开口:“姑娘,方才沈公子是不是瞧见咱们了?” 贡院前书生众多,但沈聿个高,头戴巾冠身着院服,鹤骨松姿的模样,在人群中颇为醒目。 芸苓往日里见的都是富家子弟,别的不说,仪态总是好的,真到几千人齐聚,才知什么叫气宇轩昂。 朝华目光依旧望着明经楼,口中漫应一声,他瞧见她了,还冲她笑了笑。 等到鼓声余响停歇,朝华才放下车帘:“走罢。”马车应声向前,车轮滚过学街石路,车帘外不时响起求佛保佑的声音。 许多家中有应考举子的人家,好些都守在贡院外,还有人挎着竹篮燃香祈福。 这是给魁星上供,据说学子科举,到了夜间魁星爷便会在天上巡视,透过号房屋顶,去看文章锦绣。 魁星爷手中捏一支状元笔,若见哪间号房中透出五彩光华,就会用手中状元笔轻点那间号房的举子。 虽是民间传说故事,却有许多人相信,在学街两侧设下香坛,燃香上供。 芸苓知道姑娘忧心,要不怎么非得来看一眼。 她笑说:“姑娘就放心罢,沈公子必会高中的,姑娘不若想一想,放榜那天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好。” “是啊。”连甘棠都道,“到时说不准还要为沈公子办宴呢。” 若真得中,老爷必是要办宴的。不为了别的,只为替姑娘出这些年婚事艰难的气,也会大办特办。 朝华手搁在医箱上,马车经过路边一个个写着名姓的小香坛,香烟袅袅,随着车帘飘动吹进车中。 芸苓怕朝华呛着,赶紧拿出小扇子扇风,又催促车夫快些出学街。 朝华摇头:“不必,让车走慢些,别碰着了这些香坛。”手中摩挲着医箱上新换的佩带,心中也与这些人一起默默祝祷。 盼这九日不要下雨,不要刮风。 若要下雨求下小雨,若要刮风,盼刮熏风。 …… 范老管事在家也设了个小香坛,每日拜文昌供魁星,又不住给先老爷夫人上香。 白菘与芦菔每天白天都去贡院门前守着,夜里他俩轮班,一个守着一个回去睡。 据说有好些秀才都撑不过第一场的三昼夜,贡院中虽有医官在,真挨不住了也会被抬出来。 衙差会报号舍号码,叫人给抬回去。 前三日天气还好些,到了白露那日,夜里倏地下起雨来,白菘守在门前直打哆嗦。 还是楚六的书僮看见他,冲他招手:“你到车里来罢,车里暖和。” 惠明还给白菘倒了杯热茶,还给白菘拿了盒点心:“吃罢,垫垫肚子,越等到后半夜越是饿。” 本来他们俩为着公子的婚事起过口角,如今事过境迁,沈公子最后那两个月天天盯着自家公子读书,两家书僮便也和好。 惠明道:“这雨不会下个不停罢?”他们公子那身子骨可吃不消。 白菘也一脸忧心:“说不好,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说不准后头一天比一天冷。”真要那样,号房里的日子可不好过。 街边都已经支起了摊子,卖起白露茶、白露酒、糖炒栗子和烤红薯了。 白菘也不白喝惠明的茶,买了两只烤红薯分给惠明吃:“别吃那些冷点心,这下雨天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热红薯。” 惠明一边吃烤红薯一边替公子念佛,盼他们家公子能撑得住!不说考得如何,只要能把这九天撑下来,那就了不得! 直挨到第九日,贡院中的学子们游魂似的飘出来。 有好些人坚持到最后一刻,听到收卷的鼓声一响,翻眼便晕了过去。 楚六就是沈聿跟徐年扶出来的,他脚下绵软,身子虚浮,被书僮长随架起来扶进马车中去。 惠明还冲沈聿徐年深深行礼:“多谢沈公子,多谢徐公子。”说完蹿上车去,催促车夫赶紧回家,公子都已经馊了。 徐年也是眼下青灰,沈聿比他略强一些,到底连夜不曾好眠,彼此匆匆别过,约定回书院时见。 白菘在人群里找到沈聿,一把接过考篮:“我们也雇了车,公子赶紧上车,家里热水都已经烧好了。” 到家之后,沈聿并不着急洗澡,先给父亲母亲的画像上了一柱香。 跟着泡进桶中,白菘端来肉粥:“范老管事一大早开始炖的,吃了这么些天的干粮,先得吃些薄粥米油养养脾胃才好。” 洗漱过后,沈聿墨发披肩,请范老管事进屋,又将门阖上,转身问他:“范伯,今日你总能说了罢?那个女人究竟在何处?” 范老管事望住这个打小跟到大的小主人,一时老泪横纵。 “公子,纵杀我的头我不会说的,公子如今事事美满,不要问!不要知道!她出不来的!”说着他跪下“呯呯”磕起头来。 这些日子他看得清楚,公子与容家姑娘情意甚笃。 他虽不知容家姑娘性情如何,可听白菘话里话外大概猜测得出,这位容姑娘是个性格刚硬的女子,与公子恰恰一样。 两个刚硬之人,碰到此事,将会如何? 公子吃苦半生,已是美满姻缘,何必珠沉圆折?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清净庵那是大户人家悄无声息处理犯错妾室的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 只要那女人死了,从此再无隐患! 沈聿□□疲惫已极,可脑中却无比明晰,他一把扶起了范伯,抓住了那一句“事事美满”和“出不来的”。 他眉心微锁,墨发上水滴氤氲了衣袍:“范伯,她是谁。”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墨发上水滴氤氲了衣袍:“范伯,你也知我如今事事美满,此次科举我极有把握。” “你是碰巧知道的她,那她知不知道我呢?” 范老管事听到这句,花白发须几乎耸立,他突然想起白菘说的,罗姨娘待他们极好,日日都有定胜糕状元酥送到案前,连他和芦菔都有冬衣。 冬日上京滴水成冰,那可是进京之后最用得着的东西。 只看范老管事的脸色,沈聿就明白了。 “她知道我。”话音刚落,面上血色寸寸退尽,他近乎嘶哑,“她是……容家人?” 范老管事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那个女人必是早就认出了公子! 她只喂婴儿吃了几日奶,单看相貌是认不出来的,但一听来历,再问出生年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一直隐忍不发,为的是什么?难道是想以此要挟公子? 范老管事刹时脸色发白:“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不住跌足哀叹,“我该早些告诉公子的,也好让公子早作准备,万一她藏了祸心……” 她不说,必是包藏祸心,哪还来的万一? 范伯又惊又怕! 他越是害怕,沈聿的脸色就越白,连目光都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是谁了。
第83章 芦雪 华枝春/怀愫 秋风初肃, 濯缨阁院中一片冷绿。 甘棠抱来个郎窑红釉花瓶,芸苓将一把新剪的桂枝插进瓶中, 又把花瓶摆到南花窗前。 红瓶插上金桂,凭添几分喜气。 芸苓一面摆弄花枝,一面小声嘟囔:“沈公子也真是的,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往家里来。” 姑娘可是掐着日子,一日一日数着过,好容易才等到贡院开栅门。 司书就守在贡院门前, 瞧见沈公子安然无恙走出贡院大门, 飞快跑回家来给姑娘报信。 听说沈公子精神看着还好, 姑娘这才放下心来。 芸苓还当沈公子歇过两日, 怎么也该来看一眼姑娘。纵在宅后渡头小舟上见一见也好, 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 除了报了个平安, 就没见着人影子。 让姑娘好等! 朝华挨坐在南窗边的软榻上,嗅着新桂香气,指尖一捻翻动手中书页, 温言道:“他这些日子不得闲。” 散场那日容家就送了礼盒去, 后头几日父亲天天都去万松书院看文章。 韩山长让下场的学生们把还能记得的文章默写下来, 沈聿的那几篇已经在书院先生们中间传开了。 韩山长恭喜容三爷得一佳婿, 容三爷恭贺万松书院出一贤才。 两人置酒备席, 不敢这时就传扬出去, 只偷偷在后山小院喝酒。 容寅接连几日喝得大醉而归, 平安康宁两个将他抬到床上, 他先是呼唤真娘的名字,跟着又叫朝华的名字。 平安来请, 朝华端了盅醒酒汤送到父亲床前。 容寅一把拉住了朝华的手:“朝朝!我总算为你选了个好丈夫!”口中含混,先是笑,笑到后来又哭。 “要是……只你一个女儿……多好……” 屋中人人低头,这半年来,老爷只要大醉便会念叨。 每次醒来就又后悔,吩咐胡妈妈往五姑娘那里送些金银首饰各色衣料,下人们不必吩咐也敢出去乱传。 朝华听了,只是轻拍着父亲的背:“爹,喝口醒酒汤罢。” 她知道这大概是父亲内心深处最大的祈愿,罗姨娘出事之后,他心中渴盼更深,才会在醉后将话说出口。 朝华喂父亲喝了汤,又替他掖上被子,叮嘱王忠:“让平安康宁几个夜里都警醒些,叫小厨房煨着粥,免得父亲醒来肚饿。” 吩咐完,朝华才步出书斋。 芸苓提着风灯照路,甘棠给朝华披上薄斗蓬。 朝华望着树梢将要圆起来的月亮,再有几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了,说这些有何用? 那会儿芸苓就嘟囔:“沈公子怎么不送老爷回来?”老爷这跑前跑后的,不就是为着未来女婿么。 此时她又说,甘棠看她一眼,目光略带责怪:“五少爷六少爷那儿不是也不得闲么,好容易考完了,师长那边要回话要答文章,同窗间也要走动请宴,等忙过了这阵,沈公子必会来的。” 甘棠怕朝华心里不高兴,芸苓也自知失言,找补道:“也是,前一个月湖上都是空的,这些日子那游船又跟下饺子似的,必都是刚考完的学子。” 朝华又翻过一页书,两个丫头着意哄她,她抬头微微一笑:“永秀及笄礼的衣裳挂出来没有?还有给她的礼,备好了没?” “早就挂出来熏上香了,礼也备好了,一对双耳小玉瓶,姑娘要不要看看?” 原来是礼是一对赤金双凤累丝长钗,老太太那边的礼加厚了,姑娘这里的礼便也得跟着加厚些。 “不用。”朝华摇头,甘棠办这些事她很放心。 搁下书卷,执壶添茶,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 雨丝缠绵,远山皆润,朝华啜饮兰芽,他们俩约定去做彼此要做的事,她又岂会因为这些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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