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正中种着两棵银杏树,自立宅那年种下,已有百岁之龄,树杆高耸盖住檐翘。 秋气初肃,银杏叶边缘泛起黄意,隔窗望出去,虽还绿,却绿得老了。 楚氏安抚过朝华,到隔间对婆母道:“娘,孩子们总是没错处的,沈家儿郎打小过继,礼法上他与罗氏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况,何况他本可以瞒着不说,成婚之后再说,也破不了这门婚事。” 到时米已成炊,容家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或者一辈子不说。 可他没有,他和盘托出。 楚氏想到朝华,便忍不住心疼:“这样一门姻缘……罗氏真是该死啊!” 容老夫人说要将罗姨娘送去清净庵时,楚氏还心下不忍,加厚了给庵堂的米面炭火,哪知罗氏竟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她当然该死。”容老夫人轻轻一句如风吹落叶,跟着她抬目望向长媳,“你说,会不会是沈聿想借咱们的手除掉罗氏呢?” 桂榜未出,但料来沈家儿郎考得不错。 他要为官,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容家出手,帮他把这个后患扫除干净,叫他永无后顾之忧。 楚氏怔住:“娘的意思是……这事是沈聿与罗氏和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如今事情将成,他兵行险招,干脆把罗氏也除掉。” “可罗氏为何不反咬他?”这话刚出口,楚氏便想到了。 还有永秀,永秀是他妹妹。 “不对,”只是片刻,楚氏理清了思绪,她给容老夫人递上一杯热茶,“娘,是咱们多疑了。” 沈聿要算计,算计的也该是朝朝,这事一捅出来,朝朝便绝不可能再披上红盖嫁给他。 容老夫人念头一转,颔首:“不错,是我想多了。”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为了朝朝,她们也不得不多转几道弯。 楚氏微顿:“那……那永秀的笄礼,还有与叶家的婚事?” 容老夫人沉吟。 就在此时,婆子禀报三老爷来了。 容寅快马赶到了,他十几年没有骑马出门,一路赶到祠堂已是气喘吁吁。 容老夫人看都不愿看这儿子一眼:“叫他自己去问。” 小屋里容寅望着靠在墙角,几乎已经辩不出模样的罗姨娘:“你说……你说沈聿是你的儿子?” 容寅又问:“我在榆林城外寺中养病,你租了寺院的屋子……因帮补家用,替我洗衣做饭。” 榆林边城,实在是穷,那一年刚夷平外族,容寅本想去看看边塞风光。 人还未到榆林就病得起不了身,身边跟出去的人陆续水土不服,只有一个管事跟到最后,当日也已经上吐下泄。 二人唯恐染上了疫症,暂居寺中养病。 田地和院子都是寺庙的,也有好些民人租住在此,罗氏便是其中一个。他们需要人洗衣做饭熬药。 常老管事知道公子的毛病,身边的人要选干净的。 罗氏就是最干净的,也就雇佣她几日,很快容家别的仆从就找过来了。 罗氏俏丽勤快,人又本分,替他们浆洗做饭,说定了不论照管几日,到时都给她一两银子。 她说她是米脂人,来榆林城是来找未婚夫的,雪白面上两行清泪:“仗都打完了,他还不归家,家里已经没人了。” 容寅听了,长叹一声,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可怜无定河边骨。”不仅多给她银两,还答应她替她找找未婚夫。 罗氏喜不自胜,给容寅磕了个头,当天夜里做了两个小菜,温上了一壶酒。 …… 容寅醒来之后头疼欲裂,罗氏衣衫尽褪,肩颈斑斑,软褥上一点红痕,望着他只知落泪。 可他除了记得那酒劲大,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想给钱,罗氏素面望他:“我如今能当谁家的鬼?” 容寅本就优柔寡断,越是如此越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愧又悔,等他病全好了要走的时候,罗氏诊出有了身孕。 罗氏垂着头不动,听到容寅提起榆林,她目光微动。 她好不容易遇到容寅,年轻斯文俊秀,对她说话都是柔声和气的,笑起来眼睛发亮。 她那时就想,这是只肥羊。 这只却肥羊张口闭口都是他娘子,他娘子心慈,他娘子美貌,他娘子也最会使小性子。 他那么仔细的说春天的时候檐下来了一窝燕子,大燕子不会搭窝,半边垒起来了,半边还有个窟窿。 小燕子窟窿里掉下来,他娘子把窝补上,又把小燕子送回窝里去。 “那样,燕子年年都会来了。” 费许多口舌,说这么一件无聊事。 但她假装有趣,跟着赞叹,可她忍不住在心里想,那蠢燕子连窝都垒不起来,活该小燕子掉出来摔死。 眼看他的仆从要到了,外头也催着她动手,她往酒里抖了一指甲盖马药。 本来是讹一笔钱就走的,可留得越久,容家来的人就越多。 有人给她置办衣裳,有人给她吹茶打扇,她这辈子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而那个叫真娘的女人,她生下来就过这样日子,成日里闲得去看燕子窝牢不牢。 车马仆从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当地的署官过来拜见,外头那些人开始还能想办法联络她,后来就没人再敢来了。 那伙人在她身上也捞了够本,只要牢牢扒上容寅,她也能过上真娘的日子。 这么漂亮绵软的丈夫,她也能分一半。 “永秀,永秀她到底是不是我女儿?” 罗氏抬起头来,赤红双目望着容寅,他老了也还俊秀。 两行红泪顺着面颊滑落:“她当然是老爷的女儿。”
第85章 公道 华枝春/怀愫 容家祠堂的题额上刻“燕诒堂”三个大字。 取自“诒厥孙谋, 以燕翼子”,是替子孙谋划, 求子孙美满安乐之意。 容老夫人坐在燕诒堂内,手撑在椅背上,望着庭前百年银杏微微出神。 方才雨丝还细,此时越下越大。 不用想也知道小儿子会诘问些什么,明明都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就是想从罗氏的嘴里听到那个“不”字,罗氏又岂会说出那个“不”字? 楚氏从屋外进来, 她走到婆母身边, 小声道:“问过了。” “沈家儿郎怎么说的?”容老夫人方才那句“庵堂认母”, 并非全是讽刺, 要是沈家儿郎还想认下这个生母, 那他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罗氏如何还真不能轻易定论。 “他说……”楚氏微微一顿, “他说他父亲姓沈, 母亲姓叶。” 他不认,罗氏生死皆由容家。 楚氏说完,容老夫人目中流露赞许, 万一沈家儿郎是个迂腐愚孝之人, 这事还真难以收场。 楚氏站到婆母身边:“娘, 事情既已揭出来了, 怎么办还是得由娘来定夺。” 自然要容老夫人来定夺, 虽是三房的事, 可三房原来能拿主意的人是朝朝, 此时叫朝朝如何定夺? 容老夫人拍了拍大儿媳妇的手道:“你也坐下罢。”楚氏应声坐到婆母身侧。 容老夫人沉声开口:“你方才看沈聿, 神色如何?” “心如死灰。”楚氏一声轻叹。 “那,朝朝的神色呢?她可有想退亲的意思?”容老夫人意有所指。 这哪里还用看? 楚氏听出了婆婆言下之意:“娘, 咱们都知道两个孩子没有错处,可再有千般好,朝朝也是不会肯的。” 沈聿就是因为知道,才心如死灰。 容老夫人微叹:“朝朝这个孩子,要是能软和半分就好了。” 若能咽下眼前苦楚,沈家儿郎倒真是良配。 楚氏垂下眼眸:“娘,说句不恭敬的话,娘若是在朝朝这个年纪,遇上了这样的事,娘会如何做?” 容老夫人哑然,到了她这把年纪,才会觉得夫妻之间彼此握着把柄软肋,才是最可靠的盟友。 年轻人情真,又如何咽得下苦果。 倏尔长叹一声:“如此,朝朝的婚事便更难了。” 沈家儿郎要是没中也还罢了,若是中了还退亲,其中原由又不能对外明说,退了这一门,那朝朝就只有外嫁了。 楚氏轻声问道:“永秀的事,娘预备怎么办?”她与容老夫人婆媳多年,深知婆婆这些年来的脾气性子,这件事大约就是处置了罗氏。 至于永秀…… 家中女孩打小跟着长辈见人赴宴,余杭城中世宦人家的夫人们哪个没见过永秀,难道要把永秀赶出去,说她不是容家女? 永秀在容家养到十五岁都血统存疑,那别的容家女孩呢? 容老夫人沉吟许久:“还按原来的办。” 楚氏虽然猜到是这个结果,可心中实在为朝朝不平:“娘……” “我老了。”容老夫人双目微阖,人老心慈,手也软了,不想大动干戈了,永秀既然不知,那便让她不知,该为家族做的,她还得做。 换作三十年前,也许容家就会多一位病死闺阁的未嫁女。 年轻时几个儿女她都精心教养,有些手段也从不避着他们。只有这个小儿子,生得最晚,兄姊们又皆都成器,他什么都没见过,反而天真如此。 老夫人已经说了这样的话,楚氏再为朝华不平,也无法逼着要个“公道”。 “那,永秀的衣裳要不要预备?”问的是永秀要不要替罗氏服丧。 这回容老夫人只说了三个字:“不发丧。”不发丧,不设祭,不入坟。 楚氏明白了,尽量抹去罗氏在容家的一切痕迹。 二人商议间就听见容寅从小屋出来,他几乎站立不住,扶着门框许久才行至堂内,跪倒在祖宗像前。 容老夫人垂眉看他:“事已如此,就叫她自我了结了罢。” 燕诒堂内有专人洒扫供奉,虽非大节不开祠堂,但堂中香火供果日日不断。 容寅跪在长案前,望着炉中香烟冉冉,听堂内堂外风雨绵延,他长久伏下身去,他有什么颜面再去见朝朝。 他一直以为是他醉酒之后□□了罗氏! 罗氏苦等在战场上生死不知的未婚夫,一介孤女,可称得上孝节两全,因他暴行怀孕,他岂能扔下她不管? 容寅声音极低:“我只不过……只不过想当个人。” 三岁开蒙便学孔孟仁义,不过是想当个“人”,而已。 楚氏略有不忍,扭过脸去。老太太有句话说的对也不对,朝朝若是软和了半分,她们母女难有今日。 容老太太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走入屋侧的风雨连廊。 隔着风声雨声,容寅听见罗氏哭喊,她最后还在嚷“永秀是容家女儿”,跟着母亲低沉的声音传进燕诒堂中,“送她一程”。 容寅木然。 …… 百灵到二门打听三姑娘是不是来老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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